接过妇人一并奉来的竹箸,他点头道一声多谢。
妇人脸上堆满笑意,眼角笑出细纹路,搓搓手,匆匆要走。
“等等,”孟丹青看见他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相问道:“这是第几年?”
妇人愣了愣,说出一个旁人不知其意的年岁:“回公子,第五年了。”
搁下筷箸发出一声脆响,片刻后他颔首道,“明岁我约莫不会来,不必再备着了。”
孟丹青搭在桌面上的手腕动了动,抬眼打量着他。
妇人惊惶不安地发问道:“为、为何?公子莫不是……”
“我将要回去一趟,归期未定。”
妇人怔怔地“啊”一声,喃喃道:“回去……回去好哩。”
妇人转过头去,半晌听见后头小少年叫人的声音,才回转来,眼角下耷地笑着继续说:“您且慢用着。”
说毕,告辞快步踱回布帘后。
孟丹青往妇人离去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转回头时,见他也正看着那道嶙峋身形,托着腮帮,不知兀自在出神什么。
他吃起东西来颇温吞,因而格外斯文。
一味低首垂眼细嚼慢咽,旁的就算了,吃面条也不见发出多少声响,零星细碎声音都被窗外哗啦作响的雨声盖过去。
孟丹青面前一碗分明尚热口、香气四溢的清汤面,叫木箸有一下没一下挑着,没几口得入嘴的。是食不甘味,更是坐立难安,难得好生安稳。
半晌,那碗长寿面不过见半,孟丹青终是梗着脖颈,禁不住问道: “你……说你要回去?去哪?”
他扬眸淡淡瞥了一眼孟丹青,孟丹青的目光回望过来,又落到旁侧。
咬断口中面条,搁了筷,他抽出绢帕,在孟丹青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去哪”的话声中,徐徐道:“回家去。”
“回家?”
孟丹青怔了怔,开口时声音莫名哑了大半,大蹙眉头,似是不解。
他正擦拭着修细雪白的长指,抬了抬头看一眼孟丹青,缓声道:“自然是回家去。”
听此一言,孟丹青倒似坐定了,眉头锁得愈发深,开口时嗓音一凛,颇为严正,凝声开口。
“你既然有家可归,”紧了又紧,孟丹青的手腕上经络肉眼可见,诘问般道,“为何不回家?偏要在青楼楚馆置身……”
“还与那妖……他厮混在一起!”
一声惊雷乍响,痛叱九霄,随即,半是昏暝的食馆闪过半面白昼,自缝隙照亮进来,正横亘桌案上,像是道白线。
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声音恰好被雷向掩过去,还是落进了他耳中。
屋中落针可见的安静,闻见的不过又见急促拍打的狂风作雨声。
布帘后的主人家全然将外头留给了食客,未有被惊动而探头的。
他缓缓抬了头,在收起的天光末尾,望向孟丹青,白昼照亮半张雪亮面皮。
孟丹青说完,愣愣回过神来,霎时僵直了背脊,定定看着他,也忘了避开他目光。
他起身合拢上窗牖,湿漉漉的玉珠子飘进来,沾湿他的十指,倒是没濡润上他的衣衫。
“回家不回家,为我私事。”
回身前,他迎着窗牖说道。
“你我萍水相逢,”他坐还位上,一拂衣袂,抖抖指尖水珠,又新摸出块绢帕,仔细擦拭着,说,“阁下姓甚名谁,我都未多问过。”
“阁下如此,可堪君子?”
孟丹青心里知晓是自己说错了话,偏生说的是不该诉诸于口的心里话,只好装作个哑口人,任由着他讽刺。倒是有些漫不经心地多看了两眼他拿出来的绢帕,嗅到上面的脂粉香气,又皱了眉,
“或该是我大忘了,”他似是想到什么,手上停了动作,抬眼来看孟丹青,似笑非笑道,“窥视他人房中之趣,本就非君子之行。”
孟丹青看见他的笑,识海里乍起波澜涛,听清说的什么,是真的炸起,如踩了尾巴般,扬声道:“那……非我本愿!”
他歪了歪头,低低两声响起,形似笑意,轻声道:“哦?”
“与我又有何关。”
林娘子听到声响匆匆掀帘自后头出来时候,已经没见了沉公子身影,只有沉公子带来的那个公子哥正站着。
“好好的怎地还吵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赶忙走过去,见往常必定吃完的寿面如今只吃了一半搁置在桌上,心里着急,腿上一跺脚,盯着那发愣的公子哥便道“沉公子怎才吃了一半就走了?寿面可不能咬断的,要一根吃完才是长命百岁!”
孟丹青看一眼林娘子,从袖中拿了银钱,与先前放在桌上的银钱凑做一堆,转身取了廊檐下纸伞,头也不回地撞进雨里去了。
林娘子“欸”的一声还没把人喊住,就不见来去踪影,清俊公子哥就这样淹没在茫茫白雨里。
“这都是什么事啊……”
林娘子摇着头去收拾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