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叔……哈哈,叔武,你瞧瞧,我为伯,你为叔,既然如此,你唤我一声大哥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这……
从前在定军山的时候,他总不爱穿鞋,任凭速檐怎么劝说都无用。偏生他又怕冷,那一年冬天特别冷,二人秉烛夜谈,他一双脚冻成了青紫色,速檐着实无奈,只得揣了他双足放在自己胸口。速檐成亲去了牛渚之后,每年冬天也总记得托人带回些锦被之类的物事,也不顾旁人笑话,也不理隼流是否愿意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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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关于速檐的回忆中,隼流不时记起的,那还是初遇时,速檐信马由缰,一手轻按腰间的剑,一张白皙的脸罩在靛青的盔下,嘴角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微微笑着的模样。
然而,隼流也知道,那个俊秀温和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余下眼前这坟冢。一旁惨白的旌幡上书着的墨黑的大字中,只他的名姓愈发刺眼。
更深露重。待到天明日头升起,隼流身上裹着的雪貂裘已尽皆沾的透湿。他沉默地望一眼碑碣,将腰间水袋的水倾尽,掘一捧碑前的黄土装进去。
既然什么都带不走,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叔武。抱着那捧黄土转身离开的时候,隼流终是嚅嗫着又唤一声,背影平添几分苍凉,不复少年张狂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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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要留下来,替叔武完成余下的心愿。
转眼匆匆半世已过。
什么帝王将相,什么功名利禄,在外头的乱世中辗转沉浮十数载,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院里的那株梅树还是当年速檐亲手植下的,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人照看,一树梅花开开谢谢,竟也活了下来。如今才过初春,树下还留着些尚未腐烂的花瓣,虽是污了颜色,瞧着也给这院落添几分生气。
看着那株梅树,隼流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还是那个邋遢少年,披了衣衫大咧咧坐在门槛上,倚了门框打呵欠:“叔武,你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而院中那个少年,怀里抱着梅树,伸了靴尖去拨坑边的土,小心翼翼地将梅树植进去,满头大汗的模样,向自己道:“你这院子里空荡荡的,种株梅树也添点生气。”
自己大笑:“这山中多的是树木,我瞧腻了,才把院里的树都砍了。”
而他一怔,抹一把额上的汗珠,也笑起来:“反正我已种下了,这树你万万不能砍,等到它开了花,我便把义父藏的好酒带来这里,我们一道饮酒赏雪,岂非乐事?”
“所以我说,你一个武将,却偏偏做起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当真是不伦不类,不伦不类!”
那个时候,没有谋算,没有离散,有的不过是竹篱茅舍一间,粗瓷破碗两只,二人坐于檐下闲聊,远可眺翠峦,近可赏野泉。
春来花遍山野,他悠悠地挑了鱼竿往山溪处去,速檐叹了气,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
——这些仿如还是昨日。
叔武,若是当初我没有随了你下山,如今我们会不会还如那时候一样,趁着天晚欲雪,围着小炉暖手,边谈笑边等待炉上的酒慢慢温热起来?将才也好,相才也罢,这场乱世争逐与你我何干,却又为何奔劳十数年,天各一隅,终换得这一世虚名,相望阴阳。
隼流推开那一扇依旧没有上锁的柴门时,屋里沉积多年的尘土重被惊起,呛得他俯下身重重地咳嗽起来。他想,自己大约是真的老了,昨晚沛儿在自己的发间寻出几根白发时,自己还犹自不信,而今却为什么又像是听到,有一个少年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哭笑不得地对自己说:
伯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隼流背对着身后的璎珞,悄悄抹去方才呛出的一点泪,弯了眉眼懒懒地笑了,不动声色地藏起掌心的那抹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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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武啊,下一次,该换你等我了。
那一日喜宴散后,众人都纷纷告辞,只余了隼流笔直了身子坐在席上,却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孙府的下人也是与他相熟的,唤他几次不醒,便去寻了速檐。速檐驾轻就熟地将他背起来,吩咐下人几句,便出了门。
隼流趴在速檐的背上,冷不防醉意朦胧地问了这么一句。速檐只沉默地往前走,半晌,才点点头,一想,又摇头,再寻思,又点头。隼流笑得迷迷糊糊:“叔武,你既然不明白,还胡乱应承什么。”
速檐不答。他觉得自己恍惚是明白的,却又像是不明白。
“罢了罢了。”隼流趁着酒意放声大笑,“要是有朝一日你明白了,再来回答我。”
相识半世,叔武死后留给他的,唯有一柄佩剑,隼流认得那是他从不离身的剑。剑鞘上刻着的图样他早已烂熟于胸。
闭上眼便仿佛又可以瞧见,那年速檐扬眉拔剑,盔上帽缨随风轻荡的模样,自己跨了马随在他身侧,两人相识一笑,并肩冲杀……
指尖缓缓地沿着纹路抚下,每一道印记都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