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
我读书时偶尔住在季家,她从来不允许我和她大儿子同桌吃饭,看来无论多刻薄的人一旦岁数上去,记性都会变差。
“对,不好意思哈各位,我那个儿子样样都好,就是太忙!”陆蕊道歉时满面春风,“天天在公司开会,饭都不回来吃,”她多做停顿,故意摆摆手,好让大家都看得见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衬着女人苍老的皮肤,皱成树皮了,但树梢上还有下午新做的、饭前一定同妯娌炫耀很多道了的鲜红指甲,“业务太多了,没办法嘛,正规大公司是这样,和他爹管的时候是一样的忙!不像那些小私企,能活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过了年就倒闭了!”
既然她视线斜过来了,我不妨接话:爸爸在世不但上班,还得两边顾家,当然忙了,不过还是比不上大哥,爸爸真有眼光选他接班,禾佳这几年报表做得越来越漂亮了,大哥顾的家也多了,这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陆老太太想抱乖孙了,那不是指头都数不过来,赶着有人送上门的。
这席话一出来,陆蕊没给反应,场面就冷了。
她冷脸就冷脸吧,陆蕊每天只敢笑一会儿,不然整张脸会马上僵成干掉的泥巴块儿——玻尿酸打过头了,肌肤下的填充物也不稳定,她站起来敬酒的时候不像敬酒,像女鬼正要夺命。
我被她无视,大多数亲戚都没她有钱,对我母亲更是鄙夷有加,也跟着她无视。好在我姑姑同我母亲生前关系亲密,唯有她招呼服务员加椅子,我感激地在她身边坐下,不及问候,四周忽然响起热烈的欢迎:季有心带着他新交的女朋友来了。
我以为来的是女朋友,毕竟在认识温格前,他一直很唾弃任何有同性倾向的男人——仅在他看来有同性倾向。可跟他走进来的是个男孩儿,穿着得体,家教良好,喝不了几杯,很讨陆蕊欢喜——根本不可能看得上季有心的那种男孩儿,或者说,是那种还没看透季有心真面目而被他迷惑的乖小孩。
捱到晚上八点,我找借口离席,陆蕊巴不得我多留,而多有机会极尽她挖苦之能,送别倒懂得依依不舍了。季有心追出来时我正结账,他推推我,笑嘻嘻问我今天带来这个像不像温格?
拖到九点半,我才出发去接得意,他和黎子圆约定早上碰面,弄好后送他去男方家里,我看过消息,得意是十一点准时跟着新娘一并进门的。张姨娶儿媳心情激动,拍照时难免手抖,图片里只能辨认出伴郎抱着个小男孩,具体长相模糊不清,但应该是得意。
我到时,宴席已散场了,只留下家属清点账目,我随了礼钱,换了便服的新人来敬酒,新郎的发型乱了,新娘头上别一朵纯洁百合。我拉住张姨问我家小孩呢?中年女人脸有淡妆,她年纪也大,但人胖就不显老,笑起来,才能捕捉到她的皱纹。今天她特意打扮过,头发烫了几个卷,穿着合身的旗袍,天气冷,她有点害羞,拉拽着身上的长款羽绒服,“那边,就坐在那桌,有人带起,你太太咧小侄子黑(很)听话!不哭不闹,说让干撒子就干撒子,喊坐起就坐起,别个小娃都来抓糖,他果人(一个人)坐到,安安稳稳咧,懂事惨咯!”她一回头,“对咯,季老板,你脸咋个是肿起咧嘛?”
“没事,我领娃儿回切了哈,你们忙起,”我看着一对疲惫不堪、眼神有些迷茫的新人,“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哈!”
“是是,谢谢季老板,路上注意安全!”
等我找到他,小得意都睡着了,抱着手肘支着脑袋,这么趴桌上就睡着了,一旁餐盘里残余些烤鸭腿、扇贝壳,一两张糖纸,我想叫醒他,一只手就能罩住小男孩的整个脑袋瓜,手指摸到的头发顺而柔软,不知是不是黎子圆的私心,小孩留着个锅盖发型,卡通人物那样黑粗的眉毛上,一条直线横过去的刘海整整齐齐。
他很快醒了,揉着眼睛:“季叔叔?”
我心里一软,蹲在椅子旁,“累了?”
他用四岁小孩特有的软糯嗓音回答:“没有,我只是在等你,等着等着就......”我抱他起来,一只胳膊就足以兜住他,让他安稳地趴在大人肩上,“季叔叔,我们回家啦?”
“回,这就回家,今天好玩吗?”
“好玩儿!新娘好漂亮,你看见没有?她手上的戒指是我送的!他们宣誓的时候屋顶还撒花瓣,这边也落,那边也落,还放礼炮,有个小孩离舞台太近,都被吓哭了......”他边说边手舞足蹈,圆嘟嘟的小脸蛋靠着我蹭呀蹭的,突然一只热乎乎的小手贴上侧脸,“......季叔叔,你又打架了?”
“没有。”
“脸都肿了!”
“这个是撞墙……”
像是被只小蚊子叮咬一口,稍后,那半边脸就不再像块烂泥糊在我的颊骨上,小得意悄悄对我说:“已经好啦!”
“谢谢得意。”我转头也蹭蹭他,小孩的额头抵着大人,饱满脑门下,睫毛又长又卷,此时还带点肉感的鼻头小小翘着,眼窝里的眸子大而圆,正如他长大后那般。但唯一的不同,也是我最欣喜的不同在于——小得意的脸真的太圆了,侧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