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给了贺远一个口子。楼前楼后能贴的墙面已贴满了,批判的阵地一路铺上二楼,顶楼都无碍,窗口悬下来一幅幅标语。苏倾奕从他刚扫出来的拐角又拐进去,真找了处旮旯面壁。
四下望望,贺远也跟过去。当然不是真跟,是从楼的另一侧迂回。
七八米的间隔,竟是半个多月来他离苏倾奕最近的一次。从右手边的大字报一张张看过去,碰到有眼睛同观他就多停一阵,人走了他再紧挪两步。两步,两步,他听见苏倾奕的声音了。
苏倾奕同时也瞥见他,惊得,肩膀一提,绷着脸朝后张了一大圈。一瞬间贺远以为他在提防看管,但马上明白不是,他是担心孩子也在。
“没带他来。”贺远说,心咚咚的像干什么坏事。
苏倾奕肩膀沉下来,面壁着又给了贺远一瞥。这一瞥真像干坏事了,光天化日下偷情,倒把贺远弄得有点怔。贺远一直怕苏倾奕撑不住,受不了,猛一见到自己不知会是个什么表情,八成要红了眼眶。他都盘算好头一句和苏倾奕说什么,就说忍一忍,扛住,且配合他们低个头认个错,咱不一般见识,啊,有空我就过来看你。
倘若苏倾奕听不进,满身抵触,或者人干脆颓了,贺远就把孩子搬出来,说苏思远等你回家呢,天天念叨你,你不想他?这么说应该够苏倾奕打起Jing神。
若这也没用,贺远就要着急了:你一个当爸的人,还不如孩子懂事,孩子都知道忍一时海阔天空,知道几口人谁也不能缺,你就不管了?你心里有我们吗?
来时贺远求了一路,别让话到这个地步。真好,连头一句都免了。一碰苏倾奕的眼神,贺远就明白他心是稳当的,没动那不该动的念头。这阵子满大街都造反,满大街都可能被造反,不是儿戏啊,哪座楼上没跳下来几个,哪面湖里没漂上来几个,贺远就怕苏倾奕想不开也走了这一步,那让他可怎么活。如果可能,他真想和苏倾奕换个个儿,斗他吧,他反正心眼小,只装得下自己在乎的,不在乎的都是可无可无,就给他们糟践去;他不像苏倾奕,心里沉的太多,弄不好就给什么搅一棍子,翻出浪。
彼此又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开了口。
“能送嘛你告诉我,我给你捎。”贺远说。
“给我带几双袜子吧,还有内衣。”苏倾奕说。
“天凉了,睡觉冷不冷?毛衣毛裤也要吧?”
“还行,就是袜子shi了总不干。”
话都是冲墙说的,谁也不敢使劲盯着谁。贺远这时去看他的脚,还是走时的那双单布鞋,黑得泛白,像泡过水。
“你等会儿。”贺远说着走开了,再回来,浑身越发警惕,左看看右瞧瞧,终于给他逮个空当,苏倾奕感到自己的上衣口袋被重重地一拉,转瞬又一轻。
“今儿早上新穿的。”贺远跟接头似的,说两句话还要蹲下去扥扥裤脚,装模作样。
苏倾奕伸手到口袋里一摸,鼻子酸了,但心里的嘴角翘起来。贺远什么时候都这么暖,还带着体温呢,能抱一下就好了。现在是万万不敢。
前些天苏倾奕梦见贺远,很难得的一个梦,因为难得入眠。至今苏倾奕仍住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地下室不见阳光,灯却昼夜长明。Yin暗角落里的害虫最怕亮,怕什么招呼什么,就照得它们无所遁形,看它们老实不老实,不老实就蒸了、煮了、炸了,为民除害。一到睡觉时间,桌椅搭起的铺板吱吱呀呀,这个翻完那个翻,翻多了,门口就有声音吼:“老实点!”
苏倾奕两天睡四个小时,还不知这四个小时有没有真睡着。有天起来他被看管问话,说:“你夜里笑什么?”
“我没有笑。”
“你的意思是我胡说,污蔑你?”看管眼皮一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倾奕眼皮一降。
“再问你一遍,笑什么?想好了说。”
“我可能做梦了。”
苏倾奕企图含糊其辞,反而被看管揪住苗头,问他做了什么梦,能笑出来,看来是美梦,什么美梦?一听就是准备上纲,苏倾奕索性先一步上纲,说自己是戴罪之身,别无所求,唯盼着尽早改造好,回到群众的队伍中,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看管说:“你这不是美梦,是白日梦。”
免不了又是一篇检查。苏倾奕没有心情想谁打了他的小报告,人人在写自己的材料,写其他人的材料,谁也怨不得谁。谁不希望早日“解放”,逆来顺受正是因为太想过回原本的日子。
现在除了贺远,苏倾奕谁都不信,跟谁他都不说绝对的实话。他对贺远的信任已使他不必问出“孩子好不好”、“我的书本替我收拾了没有”、“某某样物品千万不要让人抄走”……甚至他都不问贺远来没来看过他,他或许看不见贺远,但足够感觉到。他的工资已经停发,孩子和家里的一切全要指靠贺远,他心里好清楚他该在乎什么,该为了什么撑住。贺远看他的眼神里多少还是存着几分焦虑,几分惴惴,他几次想说:我不会的,我舍不得,也不甘心,你搂着我说过总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