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掉的帽子又被扣回来。真如苏倾奕所言,那帽子一直悬在头顶,不然他岂会这么多年仍是个讲师,评职称永远要他靠边站,连挨斗都只能是个“走狗”。
贺远站在人群角落里,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忍不住窜上去。台上一共八个人,个个穿着不合时节的单褂单裤。大概群众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他们畏畏缩缩,在太阳光下现原形一般。苏倾奕排在右手边第二个,身上还是贺远送他出门时的那一身,头发被糟蹋过,衬衫一半在裤腰里,一半在裤腰外。
楼影罩过来,夺走最后一点温度,苏倾奕一动不动。有皮带在后面吆喝他张嘴,他像才醒过来,说了句:“我有罪,我该死,该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贺远眼圈红了。
批判已持续两个钟头,热chao不减。苏倾奕不是重点人物,从他站的位置就看出他是陪绑。重点人物站中间,身上、脸上的颜色比苏倾奕Jing彩多了,贺远看那老教授头发花了一半——另一半没头发。人们动不动就要谁死,咬牙切齿,动作也推搡起来,不久那一排人全矮下一截。
重点人物狼狈不堪,陪绑的跟着受罪。贺远发现苏倾奕尤其受罪,也许因为他最年轻?也许因为贺远心疼他,看什么都加倍了。
但渐渐贺远觉得不是。人们就是看苏倾奕不顺眼:一群人亮相,谁不够狼狈就看谁不顺眼。最好被糟蹋到不堪入目,再无处可下手下脚下嘴,人心里的那口气才够呼出来,呼痛快。贺远这时看着满场的胳膊拳头和走形的脸,只恨不能把他们也牵到那台上去,斗得他们也认不出原样,这都嫌不解气。
想着他不由一惊,原来人人都有这一面?这么恶狠狠?
那就恶狠狠吧,谁的心头rou被欺负了谁都受不了。去他妈的吧,已经乱套了,他贺远就是没觉悟了,怎样?苏倾奕若是有罪,他也有,他不关心什么狗屁立场,他只要他的日子。日子过的不是立场,是人,是感情。
贺远往前挤了几步,想找到苏倾奕的眼睛,死活找不到。苏倾奕垂着眼皮,从头到尾没有顾盼,专盯着眼前那几步路,梦游似的。不知他心里有没有在顾盼,抑或闭着眼的?那就闭上眼吧,别看,也别听,把耳朵穿起来,权当过堂风,别往心里去。
可是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啊。贺远掐着手心,看台上简直是在自虐。不自虐怎么办,他找不到机会见苏倾奕。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有空他就往学校跑,知道帮不上苏倾奕,也替不了,甚至不一定见得到,他总想至少离苏倾奕近一点。这天让他赶上了,苏倾奕在扫马路,从教学楼西口拐出来。是个侧背影,贺远认得那姿态,衣服却不认得,皱巴巴,裤腿满是泥点子。前两天下雨,他挨淋了?
在路边绕来绕去,贺远靠不上前,苏倾奕周围有眼睛盯着。贺远心焦又无法,装成看大字报,不远不近地跟着挪。余光里,苏倾奕突然踉跄一脚,贺远的视线立马追过去。
“就这点儿劳动量你还偷懒?应该全校的地都让你扫!”
“我还没有扫到那里。”
“让你说话了吗?我说你偷懒就是偷懒,说没扫干净就是没扫干净,欠踹?还是你想跪着扫?”
苏倾奕闭口了。对方偏又让他说,他只好说:“我有罪,我努力改造。”他低眉顺眼,然而还是挨了一脚。贺远在十米开外,拳头攥起来了。
苏倾奕心里却没有愤怒,这一脚不是一个人在踹一个人,真要计较,他就白比对方多活二十年。他倒是有一点意外,原来他演得不够真。以“我有罪”开头的忏悔,他每天要重复多少遍?起初从骨子里抵触,可是说多了,说个几十上百遍,这话的冲击力也弱了。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一场戏,疯狂的戏,他只需要泛化出一个不是我的“我”,每天演着这个“我”。这么想能让他好受不少。但显然他演技不到位,还有的磨炼,难怪时不时要被触及皮rou,他离灵魂太远。
“立正站好,背一遍愚公移山。”
又一双眼上来了,语气不差,但张口就是苏倾奕最打怵的。曾经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多么自信,现在怎么了,高压之下人变笨了。恐怕儿子都要笑话他,因为背错字,背不下文章而挨罚。他宁可写交代材料,写检查,反复写,宁可扫街、扫厕所,哪样都比几个看管围着他,考验他的革命性让他好过。
更不好过的是,这种考验是连坐制,以五人为一组,一个不过关,全体不过关。一天里不分时间场合,抽冷子问你一句某某指示是什么,或者他讲上半句,让你接下半句。和书本打了半辈子交道,没这么怯过考试。
考不过就挨罚。通常是罚站,把一组落后份子拎出来,一指墙边,那墙上挂着伟人的相片,位置极微妙,走过去你意识到,你敢站得比伟人高?人下意识往下蹲,看管马上说不准动,不准换姿势。根本无需谁命令,第二回到那儿你自己就知道跪了:跪着比蹲着舒服。
今天苏倾奕背下来了,但仍叫人挑刺,说他中途打磕巴。
“找个旮旯自己背五十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