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勉力后退,冰凉的寒意顺着笼杆沁上来。他察觉到出了汗,后颈皮肤在不平整的铁杆上移动,油滑地靠不住什么地方。他想他是真得说突厥语,脑子里一句汉语都冒不出来。恐惧吞噬了他的一切。
他动不了。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衣袍解开的声音,想象力膨胀到可怕的程度。
霍槐没那么坏。他仔细地思考起来,脑子里僵成一团浆糊。霍槐想杀他。杀一儆百。他不是傻子,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为能瞒天过海,骗过这个还未弱冠的帝王。他得想办法。说句话,让他以为自己忠诚可靠。以为自己并无反心。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几个侍卫应该都出去了。他不是不知道宫中的规矩,他再落魄也不至于被狗咬一口。这个帝王的性子他是真捉摸不定。说不定是个疯子——真疯的那种,会咬狗的疯子。他想起他看过的被草席卷起的僵紫的死人,一双脚露在外面,浮肿发泡,不清楚死了多久。他太害怕了才不知道那人死了多久。
宫中伤眼。不知最好。
他假装镇定,说句突厥语,哄哄这个帝王开心。张了嘴,没发出声音。他是真怕了。
霍槐在他面前停下来,看他内心挣扎,把呼吸藏在鞋底。他像是猫,胡须能感觉到空气的颤抖,不听他说什么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什么都没用。他要的东西他根本给不了。他就是嗜虐。他为此兴奋。
他听见他哽咽,想他一个大男人还会哭,嗤之以鼻。他想武襄怀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东西,比不上东征西战的前镇国大将军,就这还想翻云覆雨,做梦去吧。
——他想他该发落去的地方。大理石,鸿胪寺,马厩,池边埋了。当只鱼都比当这个将军好。脑袋都不会保。但凡他说一声“臣不知”,他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该拿什么罪治他。他是明君,任人怎么说,至少他不想祸乱朝政,落人口舌,颠弄法治,史书批他背脊。他不是不知道此人地位,治人要治罪,无罪便治不了。空口无凭,百口莫辩,他一句“臣不知”,堵住嘴,他就是猫打耗子打进洞里,爪子也挠不进去。
他观察他,期望他先泄气。比的就是谁先认输。
武襄怀察觉到他停下来,停在自己面前,鼻尖闻到香味。他慌张惊恐,想还有什么是他没见识过的,什么他都见识过了。少年在他面前停下来,鼻息在面罩之前一指的距离,有股雌臭味。他想他ru臭未干,干笑一声,泄了气,想要说突厥语来羞辱他——反正他也听不懂,被人抢了先:
“招了?”
他嗓音卡在嘴里,如鲠在喉,刺把嗓子卡出了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槐还在等他说。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他玄黑的面罩,能瞧出花来。他看见他面罩下散发出恐惧的味道,幽幽的像是鬼气。槐字通鬼,树旁鬼,老皇帝取的,为的是后世明眼人看史书一眼就看出他冒充,没想过他幼年时真能看见鬼。他娘说他疯了,失心疯,想当皇帝想疯了,才看见开国先皇在树下对他招手,说这槐树是为你栽的,为你改朝换代,枝繁叶茂,定中原。他眼一转,看他踝下无脚,没出声。
他六岁之后就看不见鬼气了,只觉天地间都是鬼气,一眼看不见,弥漫四溢,撤无可撤。他看武襄怀,看朝上的臣子,看野草间的野兔,看谁憋不住气,先认输,先认输的先输。许多话没必要说出口,等人答,答的人低头。这是朝上秘而不宣的规矩,谁都在比谁更沉得住气,更不说,到最后全成了哑巴,现在又假模作样地要成为木头。
他在那张龙椅上连谁睁着眼睛打瞌睡都能瞧出来,还瞧不出他做贼心虚,他年岁不是白长的,全长在了朝堂。
武襄怀是只鹌鹑,笼子里养的鹌鹑,金枝玉叶地供着,镶金戴银也成不了凤凰。他的嗜虐心在这一刻悄然无踪,只剩下逗死兔的乐趣。他善虐,他善猎,朝上无人不知,猎畜的本事还是武太傅教的,眼前这位亲子倒没他学得入木三分。武崇延教他打猎,没教折磨猎物,他妈教他了,用血教的。
他稍稍转了脖子,盯着他看,看他能坚持多久不动,人总要上厕所。他越看越无聊,越看越来劲,没有睡意。什么事一牵扯到霍临,他就睡意全无,只想把对方折磨死。他不爱他,想占有他,有时候占有也是一种爱,扭曲的爱,比爱还深刻。他是他唯一认的哥哥。年少时因被照拂而生的兄友之情在他逐渐远离他时就已经清醒地消逝了,他爱他是一种妒忌。人会因为妒忌生爱,因为想要成为其而取代之,心中的爱反而愈加深刻。
冷宫中有一位皇子,谁都碰不得,谁都见不到,进门前先觐见天子,天子点头了才能进门,一炷香就得出来。废子的门槛抬得比太子还高,却偏不放出来扶正,还非有要将其从皇帝宗族本册上抹去的态度,迟迟不肯下决定,后来手一挥,放去将军府,从庶。明眼人都瞧见了,是给铺路,祸福从之,天子不定,大有天地任你行的态度,溺爱至极。
父爱,不是天子爱之于臣,金砖给你,爬着走,走不完跪着哭。
他嫉妒霍临,也爱他。有多爱,他不是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