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云帝冷笑着道:“谢长安,你真以为我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撒谎的君王?”
谢长安从藏身处现身,向云帝走了几步,神情复杂,隐隐有痛苦之意。他从云帝脸上看到的只有轻蔑、不屑,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悔意。这让谢长安冰封的心更冷,他终于明白,不管云帝的身体有多软,他的心永远比天下最锋利的剑还要硬。千淬百炼后,剑只会磨损,不会软化。
可,有些事,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杀何厌?”他问。
云帝蹙眉,“你……看见了?”
他不明白,谢长安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难道还在为三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他不悦道:“长乐侯,你逾矩了。”
谢长安看上去很狼狈,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身水,头发都shi漉漉地贴在脸上。云帝心想,莫非是乍然恢复记忆,受到的刺激太大,去哪儿发狂了?他早告诉过谢长安,有的记忆没有想起来的必要,谢长安就是不肯听。
谢长安逼近云帝,靠得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脸,可谢长安没那么做,更没放弃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不杀了他?对你来说,何厌已没有用处了,不是吗?为什么要把他养在你的寝殿?为什么要用别人代他受刑?为什么还要去见一个对你没有用处的废物?”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云帝意外,又不悦,他不喜欢谢长安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不想知道谢长安为什么要这么问。谢长安总有些不切实际的英雄幻想,以为天下事都有是非黑白,每个人都要心慈手软,这些年来,他多少次试图让谢长安睁开眼真正看清这个充满着晦暗和罪恶的世界,从没成功,如今谢长安恢复记忆,只会更固执。
“谢长安,你……”云帝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失望道:“罢了,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早知道谢长安憎恶何厌,可没想到,谢长安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想要何厌的命。多么荒唐。谢长安或许有一身绝世无双的武功,可他也太幼稚、太可笑了。不管他说什么,谢长安都不会承认这个世界不是、也永远不会是非黑即白的世界,谢长安看不到他看到的一切,永远,永远。
谢长安沉声道:“没问清楚,我不会走。对天下人来说,何厌已死,你留着他的性命。将来也没有用处,他知道你那么多秘密,假如有一天背叛了你,一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杀他?”
云帝一怔:“你……想说什么?”
“你不杀他,是因为他为你做尽诛杀异己、斩草除根的脏事,还是因为你信任他、相信他永远都不可能背叛你?”
云帝能听到谢长安的喘息声,那细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室之内,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他无法忽视。他不明白,谢长安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这重要吗?与其纠缠何厌,他以为谢长安会更在意云翊的太子身份。
他走向离谢长安、离翊儿更远的宫室,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仿佛置身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谢长安不由自主追了上去,又顿了顿,放下手,没有拉住他,而是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样看,云帝的双肩很单薄。
正是这样一双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云朝的万里江山。
“你想听到哪个答案?”
云帝的声音仿佛叹息,飘过谢长安耳畔。
他分辨不出云帝是喜是怒,或许没有喜怒,云帝的心思藏得那么深,没人能从他的一句话中揣摩出他的情绪,或许云帝只是觉得他的问题可笑又可悲,觉得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那个不知世事、不懂人心的傻子。
“为什么不让我去杀唐九黎?我杀了他,可解云都之围,他杀了我,那你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不管谁死,你都能少一个心腹大患,为什么拦我?为什么让我找回记忆?你明知道师兄在哪、我在哪,为什么不干脆放一把火,把我们烧死在里头?不想让我猖狂,那为什么还要留我的命?”
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直到真正问出口的瞬间,谢长安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郁积了这么多疑惑、这么多不解。他想不通。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他连被人跟踪都一无所觉,可见到的、听到的,却在心中留下了这么多问题。
微风吹拂,烛火摇曳。
云帝没有回头。
谢长安的声声诘问,没能让他动容。
他平静的神色让人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心。
他不喜欢谢长安的问题,也不喜欢谢长安的假设,这个谢长安不是他熟悉的谢长安,这些问题也不是应当由谢长安问的问题。谢长安只是个恣意妄为、随心所欲的小孽畜,不是吗。小孽畜不当妄图揣测圣意。
“翊儿说,这三年,你杀过不少人。”他淡淡道,“你杀的人,都该死吗?”?
“我杀的都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匪徒。”
“他们都犯过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