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也巧,那日他和牧铮路过仿春园,将一名內侍训斥宫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谁让你画这‘琉璃妆’的!”
方才听到了这句,流羽的脚步便是一顿,再也走不动了。牧铮亦是止步,垂首看着他,眸中的情绪复杂难测。他二人因是站在花丛后,隐蔽了身形,一时并没有被察觉。
那犯了错的宫人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不过是换了个花样,不知这‘琉璃妆’竟然碍了公公的眼……”
內侍直气的跳脚:“这哪里是碍了咱家的眼!你那点龌龊心思咱家还不明白!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想着要魅惑王上?咱家告诉你,你这模样要是让王上看到,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这……这又是为何?”宫人也是个不怕死的,不服气道,“王上不是喜欢这琉璃妆喜欢的紧吗?”
“王上的心思哪儿是你我能猜的!快快洗了去,莫要让咱家被你拖累了!”
这二人说完话,便一前一后离开了。流羽虚目向他们脚步声消失的方向望去,想亲眼看清楚那宫人到底画了如何的妆容,然而究竟是个睁不开眼的瞎子。
一只手牵起了他的手腕。牧铮沉声道:“莫要听奴才嚼舌根。”
流羽轻轻点了点头,此后却是一路无话。分明来时嘴角还衔着惬意的笑,此时却是连一句应景的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牧铮牵着他走了一段路,也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扳过流羽的肩膀,低声恳求:“你究竟有什么想说的,便与我说了吧。那琉璃妆……”
“那琉璃妆,是否像极了一个人的模样?”流羽抓住了他的脉搏,不容许半个字的说谎。
牧铮深深望着他:“是。”
流羽继续问:“那人是你的心上人?”
“是。”
那现在呢,她可还是你的心上人?
流羽险些将这尖锐怯懦的质疑问出口。一句话萦绕在舌尖,却最终又被吞了回去。他不过是个瞎子,却已经听出了牧铮简短的回答中包含着金石般铿锵的心意。若他问出来,牧铮说“是”呢?若牧铮到现在还忘不掉旧情,他又该怎么办?
从前,情未至深之时,流羽尚且能说出本心所求不过是“一心一意”四个字。可如今,即使牧铮心里还有他人,他也不能看着自己潇洒放手了。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流羽轻声问,“她可还好吗?”
“我们相识于长安……”
牧铮徐徐道。他终究是忍不住。盂兰胜会之后,自六年前于狼族重逢,直至生离死别过一次的今日,他竟从没有和流羽亲口解释过这场误会、三载蹉跎。哪怕现在流羽已经忘了,他还是想将自己的心剖给他看。
那里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人。
流羽仰起头,静静地听着牧铮的一见钟情:“那日是人族的盂兰盆节。他穿一袭水蓝色襦裙,面覆轻纱,怀中还抱着一只红眼白毛的兔子。见到我时,吓得连兔子都放跑了,一双大眼睛惊慌失措,竟是把我错认成了他的表哥。”
“于是他理直气壮地讨我要钱,带我去猜灯谜、放河灯。我至今还记得,他猜中的谜底,竟是‘插翅难飞’。”牧铮无声闭上眼睛,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那时你……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安分的厉害,总喜欢往热闹的地方跑,上蹿下跳的令人捉急,天真烂漫的模样更是好骗。我不过是借了他表哥的身份,又好生在人流中护住了他,他便答应了要将自己以身相许。我于是借机……骗了他好多。”
流羽追问:“你骗了他什么?”
牧铮脸颊抽搐,抿紧了唇。末了,才缓缓睁开了眼,吐出四个字:“十分真心。”
“他给你了吗?”
“给了。”牧铮抑制不住这短短两个字的颤抖。给了的,又岂止是给了十分真心?分明是一身骨血。而他还他的,只有痛楚和伤痕。
流羽问:“那你现在,可还记着她?念着她?”
牧铮一字一顿道:“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他,念着他。”
“牧铮,”流羽轻轻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与他五指指根相扣,似乎想把自己的平静和勇气一并给他,“你说的那个人,和我是什么关系?”
牧铮沉默地望着流羽。
很早便知他聪慧狡捷,听闻他话中不尽鲜明的意向,又如何会猜不出来真相?可流羽若是追问起来,自己又当如何是好?他忘记的那三年,难道让牧铮亲口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负他的吗?
牧铮说不出口,只能一字不说。
“你不愿意说,也罢了。”流羽看出了他的为难,便不再勉强,只是抬手抹平了牧铮紧皱的眉,轻道,“我表哥告诉我,如果我的眼睛能够治好,记忆也可能一并回来。到时候,我自然知道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第三十八章 逝水(下)
是夜,牧铮宿在了暖阁中。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了流羽,锐利的双眸盯着他脑后,直至呼吸变得平稳均匀。
牧铮用手肘撑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