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卧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灯一照,分明是烫伤,舜仪用手指指床那头,示意云介去坐。
气氛凝重,云介蹑手蹑脚走过去,刚坐定,忽听得床上人叫道:“许公子。”
“我在。”舜仪把灯放在床头柜上,细细替他看起病来。但那汉摇摇头,哭道:“许公子,我是没用的人,你何必费心呢?”舜仪一边替他看病,一边轻声劝解,云介坐在另一头,不禁心中暗叹,只听床上人又是什么“东家”,又是什么“贱人”,千头万绪,实难知道他讲些什么。
接着又看过了三五个病人,来到最里面一间,打开门,这屋开着两扇窗,比别处亮了许多,床上躺着个四十来岁的人——若非胸前有起伏,只看那枯黄面皮、稻草一般蓬乱的头发、裹着细布的双目,多半以为是个死人。
舜仪一进来,他便知了,道:“许兄弟。”随后又问道:“怎么来了别人?”
舜仪与他说明了,他竟笑道:“好个有心的小姐,可惜,眼前之景俱是幻呐!”云介不解,舜仪忙低声道:“小姐不必理他,梁大叔,今日你眼睛可看得见些了么?”说罢,用手伸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一比,他笑道:“兀的不是两个指头么?”舜仪面上露出几分喜欢,他仍旧道:“许兄弟啊,人生在世全如梦幻,老浪子多谢你救了我的眼睛,只可惜,眼睛看得见四方,心偏看不见前路啊!”他疯言疯语,舜仪也不再搭理他,引着云介出门去了。
此时又过了约半个时辰,三人才得下楼来,不可再拖延下去,云介于是妆扮出一副疯魔样儿,将衣衫扯破了,面上身上抹些灰土,披头散发,悄悄出后门去了。
因吴知县吩咐不必铺张,疫区只新支了张席棚,摆了两张桌子,县衙留了县丞主事,故而舜仪也不去县衙,直向疫区来了。
这县丞胡辟是本县锦鑫镇人氏,他父亲是个秀才,早年专事起讼,家中原有四五百亩田地,因打赢了几个大官司,也就豪富了十来年,不想一旦告输,几乎赔光祖产,于是从此畏惧官场,再不想功名,让胡辟进馆子教书,那胡辟却不是个老实的人,教了两三年书就要与他人一起经商,周围几县市的富户几乎叫他认全,又借经商偷偷出去考了功名,到今日已历十七八载,在县中再无不晓的。只自这吴知县上任,他心中多有不快,如今竟为着瘟疫走了,他坐在大堂上,不免暗自念叨:“吴善化,吴润德,你骨头可真硬,真拉得下架子呢,我念你年轻不晓事,多指点指点也就罢了,可你为了这么个小毛头,差点要害到我头上来了,好,真是好,一县之宰端得如此小气,叫我刮目相看,可惜你到了也没法子管我。”于是伏案看起了公文,又时不时将那家纸公文捧起来看,一会儿想着这地方可以钻个空子,一会儿想着那地方可以偷些缺漏,看了半天,俱是些零碎小事,不免烦躁,心道:“真是防我胜似防贼也。”
这时,堂下忽然一衙役报道:“大人,小人有要事求见。”这胡县丞也毫不在意,问是什么事,衙役道:“大人,方才在街上寻见一疯女,观她容貌疑是张家小姐,故而小人与扈刚将她带回,请大人审问。”
“张家小姐?”胡辟一时半信半疑,道:“那就带上来吧。”说罢,见那衙役下堂去,又拉扯着一个女子上来了,那名唤扈刚的衙役也跟着一齐上堂来了。
这女子正是云介,话说胡辟见她浑身衣物肮脏破烂,更兼披头散发、面上尽是尘土,实难看出是位千金小姐,于是一拍惊堂木道:“你可是张家千金张云介?”
云介听这气势,不免抬头一看,眼前人并非知县打扮,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个小官呀,怎么这们发狠,哈哈哈哈,我,我是瑶池王母,南海观音,我是你的天王老子!”衙役一旁看不下去,低声叫她住口,云介转头将他二人轻轻一推,又笑,说了一堆疯话。叫人拿针在她眼前晃,也是全然不怕,险些扎中眼皮。
胡辟皱起眉,暗道:“此女莫非真疯了么?”遂叫下人替疯女洗了脸换了衣衫,果然生得相貌俊美、气宇非凡,与张家人所给的云介画像相差无几,暗叹一番,又叫衙役去唤张家人来,备陈疯女之事,要张家人备顶轿子来,免得到时叫人看了出丑。
且说二衙役去到张府,从小门进了来,但见园中百花齐放,四处楼宇争辉,比县衙强上十倍,见了张家众人俱是贵气逼人,更加不敢直视。却说张浚听得爱女已找回,十分喜欢,又听闻她疯疯癫癫,心下又疑又怕,想道:“难道弄错了么,想云介自幼最是聪慧,怎会如此?”又转念一想道:“云介虽然聪慧,到底是娇惯了的,哎,真是愁人。”就叫云敬与衙役同去县衙辨认。
不提张浚忧心忡忡,且说云敬到了县衙,那胡辟早已站在门首相迎,云敬见是熟人,忙拱手道:“原来是胡县丞,但不知知县大人何在啊?”
这胡辟此时便动了心思,因道:“实不相瞒,吴大人原在衙中批改公文,只是今日没有什么大案,又因吴大人一心为民,放心不下瘟疫之事,见了疯女,恰逢疫区报信,他便不肯答理,只吩咐下官专候张公子,他自去疫区了。”
云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