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旦,守城的衙役拖着呵欠,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城门。永平城内回荡着洪亮悠长的定远钟声,人们纷纷起床整饬,预备一天的劳作。集市尚未苏醒,蒸饼的香味已经溢了出来,常婶扯开泼辣的大嗓门,吆喝十数年如一日的叫卖——
“蒸饼!刚出锅的蒸饼!”
“常婶,我买一个蒸饼。”
铜子儿递到跟前,常婶却愣是没敢接。她心惊胆战地瞄了一眼,随即逃命似地躲回铺子里,隔着门板嚷道:“小钟先生,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就去找那些害你的狗官,别找我呀!我就是个卖蒸饼的寡妇,顶多喜欢嚼一点舌根,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快回去吧,让阎王爷帮你投个好胎,下辈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保佑……”
常婶嗓门儿奇大,这一篇见鬼的话喊出来,惹得半条街的人都跑来瞧。孙石头盯着那颀长的灰袍身影,吓得舌头打结。“亲娘嘞!这这这是人还是鬼啊……”
孟纯彦温和地笑笑,正欲开口,却见一道幼小的身影飞奔而来。六子连衣裳都没穿好,半边袖子还挂在身后,就急慌慌地将人拦腰抱住,边哭边道:“先生没死!没死!呜呜……”
“乖,先把衣裳穿好,仔细着凉。”孟纯彦蹲下身,替小六整理衣袍,又用巾帕替他擦拭眼泪鼻涕,笑道:“莫哭啦,等下变成小花猫可怎么办。”
小六点点头,哽咽着道:“先生……可别再……别再走了罢。”
“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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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过后,路旁杏树上还洇着水汽,微凉的花瓣偶然触到行人颊边颈侧,留下一抹shi润。金乌西沉,永平城中的百姓已经吃罢晚饭,三三两两地凑在街边,闲扯家常。正聊得热闹,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快看唷,官差押犯人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几名差役遥遥而来,身后跟着些披枷带锁的囚犯。那些人犯都套着粗麻罪衣,蓬头垢面,脊背被木枷压弯,蹒跚着向前踱步。百姓们默默地观望了一阵,逐渐小声议论起来:“这群人又是犯了啥子罪?”“你没听说吗?他们都是跟京里原来那个何太监混过的!是反叛!”“诶呦呦,可吓死人!”“反叛不是都该砍头么?大官家咋还留着他们?”“不懂了吧。大反叛要杀,小反叛罪不至死,判流刑。”“对对,这群人呐,就是往榆关去做苦力的。”“诶!你们瞧瞧,那个是不是冯大人?”“别说,还真像。”“就是他!”“啥子大人哟,祸害老百姓的狗玩意,呸!”
飞唾喷在脸上,冯如晦艰难地伸手一抹,双目依旧麻木地盯着前方。当初他拟了那封遗诏,求得一线生机,却依旧被判了流放。这千里起解,一路上不能以车马代步,更兼锁枷沉重,压得人抬不起头,将流放路途衬得无比绝望。好容易走到了永平城,老母妻儿却都病逝在半途,冯如晦目今孑然一身,越发连绝望的滋味都感受不到了,眼底只剩下麻木。半晌,叽叽喳喳的议论渐远,押解队伍转进一条略显偏僻的小巷,忽闻身侧传来朗朗书声。冯如晦不禁驻足凝望,瞧见一方简陋却整洁的小院,中央一株老槐,树下则摆了饭桌并几张板凳,男女老少挨挨挤挤地围坐桌旁,正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着孩童开蒙的读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这群人Cao着一口永平腔的官话,读起书来参差不齐,熟练的自然是顺,不熟练的则磕磕巴巴,学着旁人的读法,更有孩童唱戏似的拖着长音,好好一篇《千字文》竟让他们念得七零八落。然而每个人又都那么认真,一双双浑浊或清澈的眼睛紧盯着字,还有人不时用手在桌面上划拉,似乎这样就能学会如何写。桌旁立着一名灰衫男子,背影清瘦颀长,仿佛还有些熟悉。冯如晦正在回忆此人是谁,忽见一对老夫妇行至小院门口,那老翁埋怨似的道:“一大把年纪,跟豁牙的小毛孩子混在一块,丢人不丢人!何况我又不考秀才,念书识字做什么!”
老妪只管拽着老翁向院内走,嘟囔道:“你个倔老头子,怎就听不进好话呢?人家小钟先生说了,读书不为功名利禄,为的是做个明白人,至少不能因为不识字上当受骗么……欸,小钟先生!我带我家老头一起来读书,可以的吧?”
灰衫男子闻声回眸,笑意温文。“当然欢迎。您二老稍等一下啊,我再去搬条凳子来。”
冯如晦看清了那人面容,不由得心下大惊,叫嚷出声:“你是孟……”
“杵着做甚?赶紧走!”解差不等他说完,便挥起鞭子驱赶,斥骂道:“看啥看?学堂也是你配看的吗?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
待到孟纯彦搬了板凳出来,一行人犯已经离开。他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便回到槐树旁,笑盈盈地道:“大家先不着急。我读一句,大家跟着读一句。咱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日子还长,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