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得知黎到了时,正在与沈十一娘用晚膳。
乐容是贴在他耳边悄悄说的,毕竟这事儿有点惊世骇俗,怕吓着小姑娘。
重华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淡淡问:”你报的信?“
乐容脑袋一空,随即膝盖”砰”地砸到地上:“奴不敢,奴不敢的。”他的记性不算差,至少清楚地记得白天阿郎因何震怒。
重华眉头微蹙,抬眼便见十一娘也停了筷子。
对上重华的视线,小姑娘轻抿了一下唇,小声道:“我……六哥哥要不要我回避?”
“不是什么大事,”重华笑了笑,侧头对乐容道,“下去吧,这儿不用伺候。”
乐容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不敢多言,磕了个头便匆匆退下。
沈十一娘并不蠢,相反她是个非常敏感多思的姑娘。很早之前她就隐隐察觉,六哥哥并非总是她所见的那般温和可亲。
此时,她终于从“六哥哥接我回家”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次任性,或许会给很多人带来灾祸。
“六哥哥……”
“先用膳。”
不等小姑娘求恳的话语出口,重华便出声打断。
小姑娘紧了紧手中的筷子,剩下的饭吃得味同嚼蜡。
须臾饭毕。重华腿脚不便,沈十一娘主动起身开了暖阁的门,想唤人进来收拾。
门外的景象让她呆立当场。
两列仆役各自擎着儿臂粗的蜡烛,将偌大的院落照得灯火通明。院落中央,一个素袍男子跪伏着,乌发未簪,洒落一地。
她更熟悉的丹掌柜和阿容侍立在门廊下,听到开门的动静都抬起头。见是她,阿容便垂下头,丹掌柜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因为我?
十一娘回过头,对上重华疑惑的视线,小声唤了一声:“六哥哥……”
她一侧身就自然让开了门,于是门外一幕也落入重华眼帘。
于是疑惑转为了然,重华抬手招呼满脸不安的小姑娘:“阿芷来帮六哥哥一下。”
十一娘立刻反应过来,忙上前推轮椅。
辘辘的车轮声入耳,黎心弦猛地绷紧,身子伏得越发低了。
他不敢抬头,只能努力竖起耳朵,试图捕捉殿下的每一次呼吸的轻重、每一个动作带起的风声。
他听到殿下开口,所幸问的话是他打过腹稿的:“都查清楚了?”
“是,”黎没有起身,就着跪伏的姿势驯顺道,“小娘子身边三个侍婢收了杨家的贿赂,一个擅自容杨家郎君入小娘子闺房,另两个与杨家夫人的陪房妄议小娘子,属下斗胆,已经代为处理。”
小姑娘脸色一白,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徐姑姑呢?你没把徐姑姑怎么样吧?”
黎顿了顿,咽下自己原本想禀告的内容,顺畅地接了下去:“徐氏未能护佑小娘子周全,有失职之嫌。然其与小娘子情谊甚笃,属下未敢擅作发落。”
沈十一娘立刻看向重华,重华揉了揉额头,颇有些好笑道:“你与那徐氏相处不过数日,情谊便这般深厚?”
小姑娘倏得红了眼眶:“徐姑姑待我很好……”
“别哭别哭,”重华温声笑道,“你既着紧,人便与你。还有谁,你一并同阿容去领吧。”
小姑娘立刻收了泪,才提起裙子,又顿住,看向始终没有抬起头的黎。
她先前随重华入宫后便直接被引去了皇后那儿,因此并没有见过当今圣人的容貌身形。她只知道,素服脱簪,是个请罪的姿态。
“六哥哥,我也没有受太多委屈……”
“这不是你该管的,”重华再次打断了她的求恳,温和但坚决。
小姑娘怔怔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六哥哥,半晌,沉默地屈了屈膝,跟着乐容走了。
随着沈十一娘离开,院落中陡然安静下来。
重华没有发话,黎也不敢贸然出声。周遭侍立的仆役都训练有素地消弭了自身的存在感,偌大的院落中,唯有烛火依旧无声地燃烧。
良久,仿佛无法承受这样的寂静,黎直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根鞭子。
是早先重华命流丹鞭责他的那根鞭子,虽然不是殿下亲手制作、赐予的刑具,他仍然妥善地保存着——但他那时并没有想到,这根鞭子还会有启用的一天。
那时黎觉得,殿下都开恩留下自己了,只要自己好好服侍,就不会再惹殿下生气了。
“阿黎有负殿下信重,”黎将鞭子举过头顶,终于敢抬头看重华,“求殿下赐罚。”
“你觉得,”重华敛去嘴角的笑意,看着他,语气波澜不惊,“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
“阿黎……失察。”
“既如此,”重华点了点头,没有细究,“十记,鞭背。”
“阿丹执鞭,就在这儿打了吧。”
如同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黎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