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延英殿。
黎不愿离开殿下的床榻,索性便下令将自己案上未批完的奏疏搬过来,在这儿办起了公。反正殿下已经离宫,现在这儿他最大。
可批着批着,他又止不住想起殿下,想着殿下是不是顺利安顿下来、自己准备的吴兴侯府是不是合殿下的心意。
越是想,他越是忧心,几乎开口要遣人去瞧瞧,张嘴时扯动了脸上的伤,又沉默下来。
这算不算“窥探殿下”?
不算吧。
黎在心里为自己辩白。他只是想知道殿下有没有遇到麻烦、有没有什么自己能为殿下做的。
这念头在脑海里转悠了两三圈,却没有让黎变得理直气壮。他只消摸摸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再想想殿下说“下不为例”时的冷淡模样,就什么底气都没了。
殿下说“下不为例”,就是下不为例。他不敢赌。
黎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放下担忧,想些别的。
比如说,殿下今日两次提及沈十一娘:殿下说出宫住是为了让那小娘子有家可回,又特意提了让乐容去杨家送帖子。
当时黎就有了警醒,意识到沈家这小娘子在殿下心里,并不是“隔房的妹妹”那么无足轻重。此时再细细琢磨,想起后来徐氏每日传回的消息自己都只是大略瞟了一眼,心里就有些不安。
探听杨府的消息总不犯忌讳吧……黎在心里反复掂量。
杨府开了角门,得了消息赶来的侍卫鱼贯上前,簇拥住辚辚驶出的马车。
乐容和送出来的杨府管家作别,瞧瞧着一进一出的差别待遇,想及那位相公不软不硬的话语,“高堂在上,岂有为晚辈开中门的道理”,也唯有苦笑。
——再怎么“乏甚筋骨”的宰相,到底也是宰相。被外甥女这么甩脸色,没有作难已经是很给他这个“北衙内卫“的面子了。
马车里,沈十一娘依偎在徐氏怀中,待听到大街上热热闹闹的叫卖声,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放松下来。她直起身,掀开窗帘,怔怔看着越来越远的杨府门楹,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便没有娘舅可依了。
“小娘子这又是何苦呢?”徐氏叹道,“已经住了这么些天,也不差这一日。待明日沈侯上门,风风光光接小娘子归家不好么?”
“这偌大的府邸,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沈十一娘放下车帘,轻声道,“六哥哥那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家攀扯上。”
徐氏想说,以沈侯爷之圣眷深厚,可不是谁想攀扯就能攀扯的。可是看着小姑娘面上少有的倔强之色,还是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吴兴侯府前,流丹接到报信、急急遣了车马侍卫去接小娘子后,自己也带着人等在了侯府门口。
和乐容比起来,这位一早便服侍六哥哥的大掌柜无疑更让沈十一娘亲近信赖。一下马车,小姑娘便迫不及待扯住了他的袖子,“六哥哥还好么?有没有……生我的气?”
“阿郎怎么会生小娘子的气,”流丹笑着安抚,随即吩咐乐容,“阿郎在暖阁,你引小娘子过去吧。”
沈十一娘急急要乐容带路,又想起六哥哥不喜吵闹,回头对徐氏道,“劳烦姑姑带他们先去收拾屋子吧,我这儿不用伺候。”
徐氏应下,见小姑娘如一只终于逃脱藩篱的快活的小鹿,蹦蹦跳跳走远,轻轻叹了口气。
流丹也看着,待到沈十一娘转过连廊,再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便敛了笑,挥了挥手。周围侍立的仆妇一拥而上,利落地将沈十一娘带回来的丫鬟妇人都堵住嘴绑了。哭叫声骤然响成一片,又骤然消失无踪。
徐氏是宫里的人,待遇倒是好一些。流丹好声好气地道:“阿郎吩咐,拘了小娘子身边服侍的人问一问。还请姑姑也跟我们走一遭。”
沈侯如此强势是徐氏始料未及的,但她能被派来看顾沈十一娘,对于圣人与沈侯的关系自非一无所知,此时也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
沈十一娘对外头的变故懵然不知,还沉浸在见到六哥哥的欢喜中。
“六哥哥!”小姑娘草草敛衽为礼,便三两步上前抓着重华的手,“六哥哥身子大安了?近来吃得什么药?有没有哪里不适?”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重华也不恼,含笑一一应了。
沈十一娘上上下下地审视,确定六哥哥真的没有新添什么病痛,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那阿芷呢?”重华问,“这么急着回来,可是受了委屈?怎么不早与六哥哥说?”
“六哥哥不知道么?”小姑娘眼睛一下子亮了,脸色也焕发光彩,“阿芷就说嘛,六哥哥不会不管阿芷的……六哥哥和爹爹一样,要忙着天下大事,才顾不上阿芷。”
重华自然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忙”的是什么,没见乐容面色都有些不自然么?他警告地瞥了乐容一眼,对着沈十一娘依然是温温和和的语气:“那阿芷说与六哥哥听?”
“其实……也没什么,”小姑娘垂下头,很不想拿那些腌臜事儿污了六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