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珩穿着纻丝轻衫,慢腾腾走进了阁楼里。此处是缎料花样楼,展示着今岁的新花样与往年的老样。
堂里一堆小宦官挤着,一口一个“干爹”,口中谄媚夸赞。端茶的、摇扇的、按肩的,可谓齐全。
织造局大阉曹琎,已经在众人簇拥中等他了。
一抬眼见他进来,嘴角牵动,流露着意味深长的笑。
季珩神色稍微凝住——经过那晚上的事,他暂时没有整理好心情,不知要如何面对曹琎。
“姗姗来迟,说的可不就是季老板?”曹琎神色自然,没有一丝尴尬,好像已经解了气。
曹琎鬓发齐整,身上翠色袍子理的一丝不苟,朝他施施然走过来。然后一把亲昵拉住他的手,压着嗓子道:“这么些年,总是不愿意给咱家一个好脸色。嗯?那天的事,你我也算扯平了。”他又扬下巴戳着前面一堆小宦官,轻蔑道:
“你看看这些,恨不能自荐枕席。你倒好,天天仰着那些酸秀才,能成什么气候?”
季珩滞了片刻,干脆挽住他的手臂,赔笑道:“督公说的在理,从前是我不识抬举。”
曹琎面色忽然冷下,哼了一声:“你对这些穷秀才,动辄解囊与之。可这么些年,天榜进士不也就出了一个叶知舟?你当年慷慨助他,如今他飞黄腾达,可有想起过你?”
曹琎边说,边摩挲着他的手指,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神色。
“想不起你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为着贪墨案,将你押送京师。人家叶知舟现在是正三品巡抚,皇命钦差。你是什么?不是咱家在,他早就把你押上囚车了。”
季珩脊背僵了一瞬,一时无话可接。曹琎说话,向来话糙理不糙,让人无从反驳。
“……谢督公照拂。”
“一口一个‘督公’,叫的好生分。还生气?”曹琎停住脚步,不满地道。
曹琎带来了几个波斯商人,他们好奇东看西看。边看,边口中喃喃有词,用季珩听不懂的西洋话交谈。
“去吧,活儿来了。”曹琎将手臂从他怀里抽出,临行前回头,与他说道:“晚上,叶知舟和陈若才也要来。忙停,收拾了过来。”
“哦,督公慢行。”季珩朝他揖了一下,忽然想起曹琎那晚打他那一拳。
四年了,他的生意总有曹琎照拂,然而春风一度这事曹琎提了几次,他都果断拒绝。曹琎倒也没有逼他。
直到这回,叶知舟奉旨下江南,任浙江巡抚。
曹琎与他道:“你该知道叶知舟从前失手,打死过一个人。只要我一封急递送到宫里,叶知舟这巡抚也不必做了。季珩,自己斟酌。”
叶知舟当时已是举人。正是为了救自己,才失手打死了那个纨绔。不知这犄角旮旯的旧事,怎么被曹琎挖将出来。
也许人居高位,总要有人眼红的。一个小小的举人犯下弥天大错,尚无所谓。
一旦这举人又中了天榜进士,一切再是不同。
曹琎扶了扶头上的纱帽,掏帕子沾沾额角。才整衫站定,被一堆小宦官拥着下去了。
“几位,这边请。”季珩引着几个波斯商人,继续看着花样。又听他们用蹩脚的京话,询问花样的价格。
季珩边笑边与他们讲着。
口中对答如流,而脑中却浮现的是,昨晚叶知舟那转瞬即逝的怜爱目光。
那样温情的看向自己。一如当初,他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
仿若错觉。
季珩落拓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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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玉轮当空。
西湖的湖心亭附近堆满了小篷船。横七竖八,堆的湖面拥堵混乱。
季珩穿着六品的官袍过来。
商官也是官,这是曹琎以织造局的名义,跟朝廷求来的官。
季珩有这乌纱冠、官袍,便是为织造局办差,为宫里办差。
走到哪儿,都比普通商贾要高贵一层。
他从蓬船中出来,站在船头,想找个下脚的地方。余光一瞥——
叶知舟正在斜对角那只小船上,还并未注意到自己。
季珩便匆匆下了船,抢先一步进到湖心亭,想要隐在人群中。
忽然肩头一沉,才发觉是叶知舟追了上来。
“中丞大人。”季珩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叶知舟望着他沉默一瞬,方开口讥诮道:“你什么都不学,官腔学得倒是规矩。不愧是织造局的人,端是才思聪捷。”
季珩不抬头看他,只低声道:“中丞大人谬赞了。月色正好,何以耽误在此地?且入亭罢。”
说完不顾叶知舟的逼人视线,回身走入亭中。
迎头就是曹琎,他一身满新的斗牛服,万岁先月钦赐。他只是站在亭里,便夺走了不少眼球。
季珩寻了个位置挨过去,“督公。”
曹琎拨开所有人,只笑着对季珩道:“来来来,季大仙子,挨着咱家。”
他故意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