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五日后,风之域
鸿雁飞来,自北而向南。一路穿过寒冷的天境,高耸的乌蒙山区,最后抵达风之域以北,水草丰美之处。
然而自从太初历三千八百四十三年,风罩破碎之后,鸿雁便再不南渡,直至今日,时隔两年,江巽澜才又在风之域的领空看见迁徙的鸿雁。
他伫立在城头,眺望着头顶的鸿雁一路飞向西闽河——这条河直通西岭大漠深处,从河岸郁郁葱葱到河床干涸荒芜,竟也同人生之境遇一般,少年青年的意气风发,中年时的碌碌于人世,一直到晚年的萧条落寞。万物皆有灵性,此间道理,不可多语,只可意会。
自沈巽离开以后,江巽澜每一天都会在此地伫立一会儿,以缅怀故人。
与他一样的还有洛坎,洛坎问过他,依照风之域的规矩,该如何祭奠逝人。江巽澜说,风之域内,并无那么多规矩,不过沈巽从前爱站在城头去看远方,若他愿意,也可以去城头祭拜。
洛坎后来又问,若沈巽的灵魂看到自己去了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会不会逃。直到说完后才意识到沈巽已经魂飞魄散了,何谈魂魄一说。于是二人竞相陷入沉默。
今日洛坎来晚了,或许是因为昨夜又一整宿没睡,黑眼圈重得很。他还是打着扇,尽量保持着从前风流恣意的模样,可眼底的疲惫和憔悴却无法掩饰。
“风君。”他唤江巽澜。
江巽澜应声回过头,向他颔首:“坎君。”
洛坎走到他身侧:“听说近日来,风之域内朝一直就沈巽下葬事宜,在进行争辩。”
“是。”江巽澜背起手,看着远处:“你们四人不想这么快将他安葬,可是尸体就算在这初冬,也会腐烂,我们虽尽量减缓其腐烂,房中也放了冰盆,可你应该也知道了,他尸体上,还是生出了尸斑。更何况……”江巽澜转过头,郑重地看着他:“在我们风之域,七日内不安葬死者,是对死者的不敬。”
洛坎多多少少到现在还是不愿接受沈巽的离去,遂闭上眼,苦笑一番:“风君所言,我又何曾不知?可是你说,世间本该有定法,这越沉的东西,不就该越想放下吗?怎么事到如今,我却就放不下?”
江巽澜看着他凹陷的眼眶,和日益消瘦的脸颊,发出一声感叹:“能见到以被无情着称的坎君,露出为情所苦之态,江某当真是惶恐。”
“我是该无情,也是该无义。”
洛坎亦慨叹:“可我偏偏生了情,也生了义。”
“可若真要论起来,坎君放不下的,也不该是沈巽。”江巽澜道。
洛坎看向他,没有多生气,只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昨日天君与震君来寻我,谁想要放弃君上之位,留在风之域。”江巽澜说:“但坎君一生为名利,为洛涯所奔波,怎又可能轻易放手?修君王之道,就得无情,坎君是位好的君上,沈巽想必于你而言,不过只是人生中的一抹短暂的霞光,过去便过去罢,又何值得留恋?”
洛坎不说话,眉毛拧在一起,他唇张开复又闭上,最后下颌线绷得死死,然后沉默地转过头,看向天际振翅高飞的鸿雁——而那鸿雁早已远去,变成了一群黑色的点。
——
另一端,城郊。
几场大雨过去,林中还带着chao气,氤氲朦胧的雾气环绕在林间,叫人甫一靠近,便惹上一身shi。
叁穿行在林间,为身上黏腻的触感而眉头紧皱。不远处的丘陵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形,他脊背挺直,却难掩颓废,全身上下只身着一套简简单单的便服,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贵气倨傲大相径庭。
靠近之后,叁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带着一圈黑色的环。
“艮君。”
叁唤了他一声,便跪在地上。
岑艮自是注意到他,却不曾转身:“躲了这么久,你终于知道来见我。”
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叁有罪,请艮君赐罪!”
岑艮冷冷地“呵”了一声:“说说?”
一滴汗自叁额间滴落:“我……我背弃艮君,已丧失了身为死侍的资格,还请……还请艮君亲手了结我!”他抬起头,终于敢看向岑艮,而岑艮也正好回过头,低头俯视他。
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叁预想中的,对方眼底的暴怒却并未出现,而他深邃的眼中,只有空洞和木然。
叁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刀,双手呈上。
岑艮拿起他手中的刀。叁感到手中一空,心也随之剧烈地跳了起来。
然而剜心的疼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铁器坠地的声音。
叁虚睁着一只眼,却见岑艮的手还停在半空,而自己的佩刀卧在草丛中。
“你走吧,我不拦你。”
岑艮背过身去,默默叹息了一声:“你虽负了千岳宫,但你到底跟了我这么久,人心都是rou做的,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更何况……他也不希望我这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