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允本来不叫严允。
和其他尚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在育幼院门口的孩子不一样,他到这里时已经两三岁了,只知道自己叫阿允,对其他事情却只有模糊的印象。於是院长老太太也不帮他改名了,就顺着他自己的意愿喊他阿允,姓氏则跟了她,全名写作颜允。
兴许是因为懂事後才来到育幼院的关系,他在成长过程里待人一直很冷漠,除了偶尔会对比自己小的孩子们露出笑颜以外,想在他那张冷峻的脸庞上窥见笑意可说是天方夜谭。
也因为他不爱笑,在育幼院里待了整整十年都没有夫妇愿意领养他,各个都觉得这孩子过於Yin沉,没那功夫将他养熟。
十三岁的严允在无意间听见某对参观的夫妇在背後对他这番品头论足後,过没多久便去敲响了院长老太太的门:「我不想离开这里,请他们以後不必再把我当成领养选择之一。」
老太太扶着老花眼镜看他,半晌叹出口气:「阿允哪,有时我会想,这世上有人能打开你的心吗?」
严允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处。老太太早已习惯这孩子的冷清,不以为杵,说了声「知道了」,就让他出了办公室。
有人能打开他的心吗?严允走在带着春雨chaoshi水气的走廊上,院长的话在他心底回荡,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什麽。
老太太在那年秋季说自己年纪大了,遭不住孩子们的活泼,聘来一个年轻人接替自己的位置,跟着儿女到了国外生活。
年轻人刚从大学毕业,还是鲜嫩的二十出头,脸蛋清秀柔和,鸦黑浏海下是清凌凌的眼瞳,纤弱得严允怀疑他能不能受得住平均年龄六岁的弟弟妹妹们折腾。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过虑了――名叫徐莳清的新任院长亲和力超乎预期,平时调皮得连巷子里黄狗都嫌弃的十几个孩子没几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每天早上喊醒孩子们的嗓音从不时劈岔的老太太成了温和柔软的年轻男声,接着院子里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nai声nai气的「院长爸爸――」、「院长爹地――」,弄得他愣是一个多月才习惯过来。
已经十三岁的他当然不会在那些nai声nai气的回应行列里,事实上,整个青春期他都不大开口――严允不喜欢自己变声期的声音,觉得好像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在奋力挣扎鸣叫。
那只鸭子的处境和他太像了,他讨厌这类可怖的相似。
但已经收服了小萝卜头的徐莳清似乎没有要忽略他这育幼院地缚灵的意思。不知为何,徐莳清总是特别分了一份关注在他身上,有事没事就跟他搭话,也并不说什麽要紧的事情,就只是问问他在学校如何,课业是否应付得过来的问题。
严允不怎麽回话,他也不在意,自己拣着以前还在学校时的事情缓缓地讲,最後总会在尚未抽高的少年头上轻拍两下,微笑起身:「有什麽事就来找院长爸爸吧,我办公室的门总是为你们开着的。」
「……」严允还是没说话,等走出办公室後听见清瘦青年关上门的声音,方敛着眉眼轻嗤:「哪有大人不到十岁还自称爸爸的。」
大概是受到身边同侪纷纷觉醒的中二病影响,升上二年级的严允也开始叛逆起来,以往虽然冷着张脸,好歹还会坐着听徐莳清讲完;现在他自觉是个大人了,哪里耐得住性子听青年说话,避着人的同时还学会了在育幼院关门的半夜里翻墙出门闲晃。
他也没什麽特定的目的地,只是觉得育幼院里十年如一日的天空令他窒息。
他是有点怨愤的,怨他的亲生父母既然不要他,为什麽不在他还无知无觉的婴儿时期就扔掉他,而是在他已经有了辨别能力时做出这种事。
院长老太太自然待他很好,其他孩子们也都童稚可爱,育幼院有善心企业家固定资助,环境和伙食都是不错的,以一个孤儿来说,他知道自己应该感激这些――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儿。
记忆虽然模糊,可他还是拥有幼年时期与父母玩耍出游的记忆,这让他从心底深处无法认同育幼院是自己的家,并且对人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感。
就连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父母都能转眼扔掉他,有什麽是什麽能相信的?严允怀抱着这种想法长大,且坚信只有将自己的心扉重重锁起,挂上一道道铁链,那才能让自己永远安全。
可他没想到徐莳清为了不让他在夜半游荡,把自己的脚踝给扭伤了。
那是个一如既往月黑风高的夜晚,严允走到育幼院不怎麽高的墙边,活动了一下筋骨,伸手攀上顶边,一鼓作气跃上,而後完美地降落在墙外的马路上。
他掸掸衣服上沾到的灰,走出几步,正要离开育幼院所在的巷弄,忽然听见身後的墙里传出响动,是跑动後的喘气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隐忍着痛苦的嘶气声。
严允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
墙边坐着一个青年,此刻正扬起脸看他,神情是觉得自己丢了大脸的羞窘:「阿允。」
整个人转过了身,严允漠然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