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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女人,蒙士谦不再眉飞色舞,坐得也直了,说这是我爱人,是我的阿琴。
见老头神色庄重起来,徐家清也收了吊儿郎当的态度,坐正了身子准备听故事会。
老年人,都是爱怀旧的。只是徐家清没想到,这是一个很悠远漫长的故事,久到他忘了时间,不知不觉拿出了平板,将蒙士谦的一生记录下来,他手快,把蒙士谦的讲述记了情节,无聊时就在电脑上将情节按着自己的回忆和理解以及合理的想象复原了。他大约花了整整两天把这些故事写完,在写作过程之中发现了一些让他不可置信的细节,好像夜观天象时内心想象的星际线,将相隔数光年的许多星子串联在了一起。
老头看他认真,觉得奇异,说你这小子果然不一般,别的年轻人听到我讲故事都要躲着我,你居然还有心把我的那些破事整理出来,难得你了。徐家清说,我家里有个小孩喜欢读书的,把你的故事写下来给他看看,对他有益无害,顺带着学习学习历史。而且,我也有些怀疑你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
下面都是经过蒙士谦口述后以徐家清的视角讲述的蒙士谦的故事。
包办
这个阿琴,是蒙士谦参军之前家里人给他说的媳妇儿,和她在一块之前,蒙士谦都没和她见过面。父母说,阿琴家里穷得叮当响,用那时的话说,得是贫下下下下中农。因为家里条件太差,实在没人愿意娶了,而蒙士谦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镇上教数学和美术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时候受过迫害,后来虽然平反,终究也算不得成分好的,因此迟迟娶不上媳妇儿。
蒙士谦在少年期间对社会动乱耳闻目睹,亲眼见自己和父母的昔日好友把自己家人送上批斗台斗得死去活来,一点觉不到人性的温暖和美好,留在心里的只有扭曲的恨意和看破世态炎凉后的凉薄,对生活已经灰心失望。又喜欢看西方的文化书,向往海外的进步思想,一心觉得恋爱应该自由,不接受包办婚姻,便不愿意娶阿琴。
媒婆说,阿琴娘家死的只剩她一个,你们家权当行行好,随便给两床棉被当作是彩礼,新娘子就过来了。
软磨硬泡了一个月,最后蒙士谦的父母也妥协了,平静地说:
“十年前,我们听人谈话好多次,每次过来无非是那些套路:你知道错了?错在哪?你承认自己是反动派了?我和爱人不认错,不麻木也不自杀,第二天就有红卫兵来家里将我们带出去游行,让我们戴着竹条扎的高帽,将手别在后头用麻绳子捆起来。这帮小将们把我们押到镇广场的大平台上,让我们下跪,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连函数论是什么都没听过,便走到我跟前,说熊庆来和华罗庚是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学术权威,你怎么敢在数学课上教我们“华熊黑线”的反动理论!...说没两句还忘了词,看来是批判稿背的不熟练,换了另一个大孩子继续骂我,我一抬头,居然是我自己的学生。我和爱人沉默着听他们讲完,然后挨上一顿皮带,人抽得昏死过去,台下人才逐渐散了。只剩下我儿子蒙士谦孤零零的,像是发呆,傻着脸走上台看着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醒过来。”
媒婆不耐烦了,说:“蒙校长,这些话来一趟你就念一回,我耳朵已经起了茧子。过去你们是小资产阶级,是该批斗的,现在给你们平反了,这也算你们上辈子积德了。成不成一句话,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蒙父知自己对牛弹琴,释然道:“过去的事,我和爱人已经淡忘了。我们还得感谢你呢,你一进来说话客客气气的,不让我们跪,也不叫我们挨打。既然那个阿琴是好姑娘,就让她嫁过来吧。”
婚事一说定,阿琴当天下午就自己过来了,穿着件粗布的衫裤,头上包块打着补丁的蓝头巾,脚底下的鞋也是带着补丁的,身上挎着担衣服,见了蒙父蒙母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喊“公公婆婆,以后你们就是阿琴的亲爹亲妈了”。从兜里取出一副耳坠,又把鞋脱了,从鞋底子里取出一沓粮油布票,铺平整了交到蒙父手里,说这是她的嫁妆。
阿琴贤惠能干,来到蒙家里把里里外外家务事全包了,Cao持起这个家的内里。蒙士谦父母的身体早被一遍遍地批斗折腾坏了,他爹有胃窦炎,硬菜剩饭吃不得,吃了就便血;他母亲更严重些,流泪太多,眼睛快哭瞎了,便再没能力工作教书,于是家里工资的来源都落在蒙父和蒙士谦身上。蒙士谦那时是厂里的学徒,平日不在家里吃,少了副碗筷,阿琴又勤俭持家,日子也算过得去。她在床头孝敬伺候二老,白天给婆婆洗衣叠被,生火做饭,定时定点喂她吃药,到晚上了,她煲上切碎了猪肝的粥,再走路到学校里,接公公回家。
蒙父蒙母开明,觉得阿琴虽然出身不好,却孝顺懂事,把心都扒给了这个家,心里是喜欢又感激这个儿媳妇的。可偏偏蒙士谦那时候看不上阿琴,一点不愿和这个“硬塞”过来的老婆举案齐眉过日子。新婚头一个月,他压根不见人影,天天睡厂里的宿舍。阿琴独守着空房,伤心的每晚落泪,蒙父便替她做主,亲自跑了趟钢厂,硬把蒙士谦提溜回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