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浸在水里。这场少见的雨足足落了四天三夜,打从三天前,自西域边疆运送贡品的车队就停在了峡口。
山洪冲垮了本就破败的栈道,偶有村民通行只得借道北面的孤雁山,这倒让山脚的客栈占去了便宜。
抬头尽是铅灰的天,在雨做的晦暝的帘幕里,渔龙馆朱红的外墙是唯一一抹异色,尽管这抹红也是褪色的。渔龙馆的正门在这荒凉之地显得大得蹊跷,可窥见三十年前,尚未与西域交恶时此处的风光。
淅沥雨声中,依稀辨得有幽咽低回的琴音自客栈内传出。这是不常有的。
渔龙馆内是另一种风光。几大串破损的红灯笼摇曳着,墙缝间风冷凄凄地吹入,搅得这橙光也浑沌。这橙黄烛火,高粱酒、劣烟夹杂肉腥味的空气,不高不低的交谈声,叽叽嘎嘎作响的门和着嘲哳的二胡,竟闷得屋内二十多名老少些许燥热。
掌柜从哪找来个拉二胡的?一面色黝黑的壮汉像是与掌柜熟络,粗声问。
噫,捡来的瞎老头。轰不走!掌柜假意压低声音,仿佛对方是聋不是盲,指着琴师道:
上个月来吃口茶,就赖着不走了。讨饭不去城里,倒来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有什么毛病。
曹掌柜嗓子坏了,说话用的气音,与他八尺身形极不般配。说话费劲,却还老说。他接着抱怨二胡难听,老头吃白食,抱怨茶叶涨价,豪绅横行,最后终又说起了孤雁山上的山贼来。
可不是我瞎说啊,那山寨里的山贼,个个力大无穷,就上个月,把那知县雇的饭桶杀得片甲不留,哈哈,真涨我们孤雁山的威风 要说这些山贼也都是好汉啊,自从他们把知县老儿的头往峡口那么一挂,你猜怎么着,再也没哪个不要命得敢来这收税了!
到底是土匪,穷凶恶极,你猜他们收拾完当官的,会不会找你打秋风?
又有人说:听说段王爷要接手西南这块儿了,火麟卫正在北面剿匪呢!
呸!王爷养的赤毛犬罢了,吃皇粮的畜牲哪会有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凶!掌柜容不得灭山头威风,俨然把自己跟山贼当作了一家人。
那人故意抬杠:你又见过了?
老六你颠对我不是?曹掌柜却不受激,侧身靠向大堂角落一张桌子,外地来的公子,你说说,是我们孤雁山的绿林好汉厉害,还是那狗王爷的什么红狗卫厉害?
那桌边只坐了一人,说是外地来的绝不错,这公子与这渔龙馆的一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像是仙鹿误入了鬣狗窟。他起先沉默坐着,少有人注意,这一抬头,四周的目光就贴了上来。
昏黄的烛光浸到他脸庞,被镀上一层盈白,如一块美玉点亮了碎石烂泥。
白,一身皮肤和衣衫白得像这荒蛮之地从未落过的雪;黑,一双眼眸黑得像头顶云层中藏着最响雷鸣的寒光。
打他一进屋,曹掌柜的目光就不住往这儿飘。也不怪他们盯得热切,这一穷二白的地方,女人少,除了老妪,只要不是歪瓜裂枣,早被做官的霍霍完了,又哪见过这般神仙样的人,叫旁人往边上一靠,都丑恶得像土匪。
这公子未答他,只是低头喝了口冷茶。曹掌柜也不尴尬,继续操着他的破喉咙嚷:这山寨里有一使双刀的好手,人称快刀黑虎。公子可晓得?半年前有一批商队打下边过,被山贼拦下。偷运私盐,都是搏命的人,但在刀下连一刻钟都没撑住。那快刀黑虎双臂一挥,血溅八方,知道为什么不?两把快刀从不同方向朝脖子咔地一劈,人的脑袋呀,就打着转儿飞上天,血迸得东南西北到处都是!
周围人不屑地发出嘘声。掌柜也不恼,满脸谄媚地朝着那人:公子也习武罢,肯定知道我没扯谎。公子路过小店,要往何处?
眼光直勾勾地打量着对方的腰身。腰窄但挺直,鹤一样,坐着又沉稳如松,倒真像是习过几天武的。只是腰间没瞧见半件兵器,只有一柄被雨浸湿的油纸伞倚着,乌黑伞骨朱红纸面,折痕处是金线勾着繁密的朱雀纹饰,暗示着主人的尊贵。
我自北边来,去山后头做生意。
眼见美人回应,周围人愈加兴奋,正打算进一步询问,大堂的木门砰地叫人踹开。三条黑色人影泥鳅般从人群中滑过,在中间的方桌坐定。为首一人低声喝道:掌柜的,来四斤牛肉,一壶烧酒。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为首的男人身躯如铁塔一样,兜帽下的半张脸也被杂乱的胡须掩着,身后两位一胖一瘦瞧不出性别。三人的身体包裹在反着水光的皮制雨衣之下,散发着和渔龙馆其他人不同的,湿冷的危险气息。而更令人瞩目的,是他们身后挂着的三杆长枪,木杆被漆成大红色,枪头上还残留着未被雨水洗净的血。
三位客官,山村小店,哪儿来的牛肉,只有几只野鸡您看?曹掌柜紧张地讪笑着,心道这几位莫不是前来剿匪的火麟卫。
不碍事。抓紧上就成。
掌柜通知了厨房后,又转过身小心地问:您是从金台段王爷那儿来,还是唯恐方才的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