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厢离得不近, 走到院落外, 拐过描了工笔绿藤紫花的白墙,才透过墙上花窗,看到院里盛放的红梅。
有仆人尚在忙碌,换药煎药, 草药味浓重。
谢重姒毫不见外地走入院内,没立刻进屋,反而来到梅树下,折了株开得最盛的花。
在屋檐外抱臂静候的兰木,猛地看来。他方才还以为是仆人进来,没太注意,这么看去,发现竟是个女子。
披着一件火红氅袄,氅帽是戴着的,侧面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她折花时抬起的皓腕凝白。足上踏着Jing致皮靴,靴上挂有银链,走起来零星碎响。
碎响到了跟前,兰木才看清那张脸。
好看,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贵气好看,不过没见过,但兰木福至心灵,心里冒出个直觉般的念头:这应该就是那位殿下。
他试探开口:“殿下?”
果见谢重姒点了点头,先立在门前,掸落衣鞋和梅枝上的雪沫,再象征性地半问不问:“本宫进去了?”
“……好。”兰木哪敢拦她,立刻开了门,小声道,“主子还没醒,您多担待。属下在外头等,有事就唤。”
屋内的药味更重,苦涩浑浊,像是被泡在药罐里头。
谢重姒顿了顿,才缓缓走进内室,脱去冷寒的大氅,再寻个漆木上的瓷瓶将花枝插入。
仗着病患没法抗议,自作主张地摆在床头架上。
艳红的梅,给素净内室,添了几抹浓丽。
靠近内室,刺鼻药味反而平复了不少。
只余清浅薄荷和檀香味,似有非有,弥漫于空。
宣珏还在昏睡。睡得并不安慰,长睫轻颤。
鬓角发边,有冷汗沁出,冷色的肌肤上泛开病态chao红。
谢重姒坐在床榻上,缓缓俯下身,只感觉那薄荷檀香味更甚几分。
“……怎么搞的?”她小心翼翼地覆掌在这人苍白额头,被滚烫热度吓得哆嗦了一下,平复呼吸,近乎茫然地想:不会真熬不过去吧?
她按捺不住,恨不得去把明儿才会到的金繁趁夜揪来。
这么想着,也就起了身,但起到一半,倏然停顿——
她垂在旁的手腕被人捉住。
谢重姒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只见宣珏像是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又阖上眼帘。
额角冷汗从他鬓边划落,滚入侧颈,没入衣领。
……不是醒了?
这一抓更像意识全无,指尖力道极松,轻轻一扯,就能掰开手指。
但谢重姒没动,伴他坐了很久。
宣珏呼吸不稳,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偶尔像是梦魇般急促,谢重姒试探着按了按他脉搏,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这样到了半夜,宣珏又昏昏然醒来一两次,都是过会儿又晕。
意识不甚清明地呢喃几句话,谢重姒没大听清,凑到他唇边,似是“阿姐”“兄长”之类的呼唤。
她叹了口气,刚想起身,忽然听到一句“愧于独活”。
谢重姒瞳孔微缩,意识到宣珏根本不是因为疼痛而念着亲人,而是陷入前世,那独自一人、茕茕而立的无依境地。
她手足无措,伸手抚上他侧脸,被他呓语扎得六神不定。
最后只能安抚般,在他耳边轻道:“好啦,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长姐兄长、父母亲眷,都在望都呢,安康健在,平安喜乐。过几天身子骨好了,就去见他们。”
发髻散落几分,从她脸颊垂下,再洒在榻上,两相青丝缠绕。
她哄了会儿,见宣珏总算平静下来,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脖颈一麻。
只见宣珏稍稍侧头,薄唇擦过她颈肩,像是又醒了过来,疑惑地眨了眨迷茫的眼,混沌迷离地唤了声:“重重……”
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勾住她脖颈,迫使她不敢起身——
谢重姒真的一动不敢动,宣珏伤在右肩。
摸不准他清醒还是没醒,谢重姒“嗯”了声,又模棱两可:“什么时候跟父皇学的这一嘴?”
宣珏果然没清醒,含糊不清地道:“好久前。”
炙热的吻落在她颈上,他无意识低念《楚辞》歌赋,浅yin民间爱谣。
谢重姒越听,越被他搅得无法冷静。
那是宣珏刚游历回京的日子了。
两人尚未成婚,但他住入了公主府,在西厢院里避世而居。
谢重姒怕他闷出毛病来,一天到晚拉着他,要他讲路上见闻,各地风趣。
她坐在长廊上,托着脸,注视着耐心解说的青年。
偶尔,他说完之后,会看她片刻,突然插入一两句不怎么突兀的歌谣词赋。
她从未听过的陌生词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各地风俗里,隐喻着爱意的念词。
这些词曲歌赋,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珏轻柔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