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笔二:
近几年的秋风,总是萧瑟的。
凉薄地卷走树梢最后一片红叶,这颗年年都是最坚挺的枫,终于也秃了。
有点像周振的脑袋。
年过古稀的周振,不再意气风发,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糟老头子,挺拔的背佝偻着,曾经白皙无暇的脸蛋也有了老年斑,纤瘦的身材倒是还在,就是看起来变成了真正的骨感,像是摇摇欲坠的骷髅。
也只有在他不小心做错了事情,担心被周沈林骂的时候才会如年轻时一样,噙着一泡眼泪,老小孩儿似的缩在沙发角落里不出声,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说她,任谁看了都张不开责怪的嘴。
就比如,今天他做西红柿炒蛋的时候不小心把蛋扔了,把蛋壳放进锅里,若是以前,沈林肯定要说他浪费东西,但她只是无奈地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责备的话。
西红柿炒鸡蛋的做法,是当年沈林亲手教给他的。
其实并不止教了这一种的,周振当年嘴刁,顿顿都要吃沈林做的饭,公司事情少的时候他经常翘班偷偷早回家,在暖黄灯光的厨房里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看她做饭。沈林被他闹得没法子,便顺手教他做饭,他嗯嗯嗯地应着学,一门心思却都在怀里软软的女人身上,结果她教了他几十年,他也就学会个西红柿炒鸡蛋。
但,西红柿炒鸡蛋,真的好吃。
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酸酸甜甜,还有一点点咸,拌进油亮亮的米饭里会把米饭沁地水汪汪泛起一层粉,像他们的爱情。
沈林每次听他这么说,都要抖落抖落身子,被肉麻到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周振可开心,一顿能吃两大碗。
年纪上来后沈林喜静,不爱吵闹,于是周振就辞退了大部分的佣人与她两人生活,只留下每周两次的清扫与每日的采买。
他们都是吃过苦的人,老了老了没专人伺候,过得倒也不是特别难堪。
今天的西红柿炒鸡蛋,混了蛋壳,沈林好像很嫌弃,坐在那里没动,他怎么叫也不过来吃。
周振有点失落,毕竟如果是沈林做的菜,哪怕混着毒药他都愿意吃光的,但失落过后,他便想,果然还是偶尔请厨子来做点好吃的吧。
有好吃的,她也会开心一点。
想着想着,一片坚硬的蛋壳穿过假牙的缝隙,硌到了他萎缩的牙床,腥咸立刻在口中扩散,他看着碗里的饭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想,还好沈林没吃。
原本周振期待已久的一顿饭,被小插曲搞得失了性质,恹恹收了碗筷寻了些沈林爱吃的糕点给她,准备去院子里坐坐过过风。
你儿子刚遣人报信儿来了。坐在院子里,周振吹着风看着天光一点点落下,突然跟沈林搭话:大的没出息,看上临江集团小公子,成天追着人屁股后面跑,人家也没给她好脸,但周越使了点儿劲儿,总归是订婚了。
说着,他撇了撇嘴:订婚又怎么样?我觉得成不了。
倒是小的有我当年的样子,他嘿嘿一乐,慢悠悠地看向她:说是泡了个大三岁的姐姐,没准重孙子比孙媳妇来的可早。
女大三,抱金砖。
对于周振来说,没有比这更顺耳的俗话了。
他一直盯着她傻乐,她也不恼,一如往常温柔娴静,老了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
老了。
周振曾经很不愿意承认这点。
但确实是老了,人哪有不老的呢?
沈林的头发全白了,但是白了好看,显得她冰清玉洁的。
她再不是以前水灵灵的阔太太了,她是阔奶奶,连皱纹都那么细嫩白皙。
沈林都那么老了,眼睛还是灵动的,她的眼睛里有光,永远都有希望,而这种光是周振这样的人学也学不来的。
他垂眸摸了摸自己的脸,两人都老了,但他老得那么丑,像个棺材瓤子,她老得却那么美。
在外貌上自信了一辈子的人,临了临了,开始害怕起恋人嫌自己丑了。
但其实周振一开始也是老得很美的。
斑白的发丝与眼角的皱纹带着成熟男性的稳重,脊背还是挺拔的,那时他们偶尔还会出席宴会,她挽着他的臂弯,他低头看向她时的神情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叔叔叔叔地追在他屁股后面叫个没完。
好像是从沈林走了以后,他才开始变丑的。
可能,是因为他再也不能美给她看了吧。
我委托的机构,流程终于走完了。可能吃饭吃得不好,他的肚子有点痛,向她靠过去寻求依偎,触感不再柔软,而是冰凉又坚硬的石质。他们会在我死了以后,将我们的骨灰混合,装在最坚固的盒子里,送到北极冰床之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还带着执念,声音轻缓,像是在与爱人诉说最甜蜜的耳语:除非世界毁灭,末日浩劫,不然谁都没办法分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