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关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朱贵手刃于钗下,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倒在了尸体旁,满身血腥气息。她艰难地眨眼,奄奄一息间,隐约瞥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衣人持剑走了进来。
那人走进狱中,未曾料到会见到这样一副诡谲可怖的场景,脚步一顿,旋即疾步走到关泠身边,抬手拂开她面上黏着血汗的乌发,待看清后面色一变,忙把关泠抱到怀中,声音又喜又痛:小妹?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那般温柔似江南烟雨般的嗓音,这世上除了陆渐之,还能有谁呢?
关泠认了出来,偏偏此刻狼狈至极,毫无体面,想躲已无力去躲。只得睁开沉重的眼睑,怔怔望着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眸中水意潋滟,仿佛雾里看花,一别已是隔世。
陆渐之关泠张了张口,失去水润的双唇缓缓吐气,心中百感交错,悔恨之情,难以启齿,一时只能泪如雨落,泣不成声:对不起
上一世里她最想对他说的三个字,便是对不起。只是从生至死,碧落黄泉,始终未见重逢之日。
他还是来救她了,一如从前,无论她惹下多大的祸事,得罪了多么权贵的人,他永远会及时赶到身边,替她挡掉一切牛鬼蛇神。
可是待她这样好的一个人,前生她究竟是如何迷了眼、黑了心,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关泠悔极痛极,气血上涌,情志不能支撑,已经无法再听清陆渐之的关怀切问,在他怀中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人从狱中救出,正躺在一张熟悉的珊瑚床上,屋子里飘着袅袅药香。关泠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壁上的题诗古画,皆是将军府内堂的布置,这里应是她幼时的闺房。
胸口处的剑伤复发,行动间身体仍是疼痛难忍,她转了转眼珠,瞥到了塌侧睡着的人,本以为是照顾她的丫鬟,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失踪已久的宁葭。
关泠的呼吸变得深重,胸口起伏不定,即便剑伤裂痛,仍难以平复内心撼动。在如此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个前世里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叫她如何不心虚?如何不惊惶?
她努力屏气凝神,轻微地侧过身,悄无声息地凑到熟睡的宁葭面前,望着那张脸,如同做贼一般悄悄地打量着她。
前世里因陆渐之的逝亡,宁葭心如死灰,形如枯槁,又加上鸩毒的摧残,日渐凋零,面无颜色,昔时惊世的美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现在,宁葭侧头睡在塌边,露出半张玉白的脸,颊边带着浅浅红晕,笑容恬静。她仍然鲜妍明媚如初生牡丹,肤如凝脂,面色莹润,美得楚楚动人。
关泠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局促,有些羞愧,她记得,前生她是无比嫉恨这张脸的,怎么如今再看,心中竟生不出一点妒意呢?
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圆润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宁葭脸上的绒毛,触感温热柔软,无比真实,此刻关泠终于确信,宁葭和陆渐之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关泠缩回手,脸上难得的生动神色又变得冰冷下来,此后宁葭的命运如何,全然与她无关。
只是,皇帝下了圣旨,将她许配给沈玠,若抗旨不遵,相府岂不岌岌可危。若促成良缘,她和陆渐之的那些情意又该何去何从?
按照沈玠前生的态度,此生他必定会全力争取宁葭这位出生天下第一等高贵的王妃,陆渐之又怎么会争得过小王爷。关泠觉得,她实在过于瞎操心了,到时候只要备好薄礼出一份嫁妆即可。
她七巧玲珑心思,皆花在了前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上,想明白这些即将发生却又离得十分遥远的俗事后,关泠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她环顾着周围熟悉的布局,至少眼下终于回到了将军府中,可以安歇一阵子。
宁葭仍在熟睡,关泠实在不知道如何同她打声招呼,只得安分躺了回去,装睡等她先一步醒来离开。
她闭上眼,回顾这几日里自己因沈玠而颠沛流离的生活,心中愤然,继而才想起来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比前生那些更为棘手。
驿馆叫她烧了,驿馆大人又让她给杀了,如今她在躲将军府中,她的画像被贴满了整个大街小巷,如果被人认出她的身份,势必会连累整个将军府。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常理而言,此刻陆渐之也应该守在身边等她醒过来才是,为何只有宁葭一个人?府里有那么多伺候她的下人,此刻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是陆渐之故意而为之。
他在保护她吗?
父亲亦不在家中,是否已经知道她杀了驿馆长,知道了又将如何处置她,将军府外的情况究竟如何?那狗官死在狱中,朝廷势必会派人追查,断案追责的人又会是谁?
若是前世,沈玠必然会替她收拾残局,还会轻描淡写地安慰她一句:杀了就杀了吧。他虽不在意她这个人,可终究会护着她王妃的体面。
关泠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宁葭,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