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前,通过同院那对兄妹介绍,认识了几家东北逃难过来的。当时这几家刚到天津落脚,合租一个小院子。
其中有一家的媳妇,跟方晴差不多年岁,大家都叫她彭嫂子。彭嫂子带着婆婆和三岁的女儿逃到天津,找在这里谋生的丈夫。
彭嫂子面色有点黑,但长得很俏丽,爱说爱笑,说起逃难的故事来,惊险刺激、妙趣横生。方晴很喜欢她,并决定在自己的漫画里分配给她一个重要角色。
后来听说彭嫂子找到了当家的,换的住处也不远,方晴找了个空儿就去探望。
门虚掩着,方晴敲门,没人应,方晴试探着推开门,朝里喊,“彭大娘,彭嫂子……”
彭大娘接出来,眼睛红红的,脸上很没神采,“她方姨,是你啊,快进来……”话还没说完,眼泪先流了出来。
方晴大惊,“大娘,这是——”
随彭大娘绕过影壁,便看见院子里,彭嫂子木愣愣地坐着,眼睛红通通的,头发蓬松着,衣服也皱巴巴的,像是遭了什么大难的样子。
“大丫没了……”彭大娘哭了起来。
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一路跟着大人逃难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了地界儿,竟然一病就没了,方晴也陪着流泪。
再看彭家的情境,像是孩子的事已经料理完了,婆媳正是痛定思痛的时候。
方晴哭一阵,少不得要劝劝彭大娘和彭嫂子。彭大娘还能撑住,彭嫂子人都呆了。
彭大娘也让方晴多劝劝儿媳妇。方晴拉着彭嫂子的手,看彭嫂子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丧女之痛,哪是一个外人三言二语能劝得了的,这种时候应该亲人在一起互相安慰。
方晴问,“怎么不见彭家大哥?”
彭大娘低头叹一句,“冤孽啊!”
原来彭大娘的儿子彭大年本在天津做点小生意,被人坑了本钱,没办法,只好去一家茶叶庄当学徒。没想到被东家相中,要把独生女儿许给他。彭大年竟瞒下已经娶妻的事,入赘当了上门女婿。
这回彭嫂子找来,想也知道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对这样的事,方晴只能叹气。
因为彭家的事,方晴一整天都不开心。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真是难,这种女人叫乡下太太。
要说过去,陈世美也是有的,但秦香莲们多少能由宗法保护着,三书六礼的正房妻子,不是说休就能休的;如今社会动荡,礼崩乐坏,又受西方思chao影响,乡下太太们便格外悲剧了。
方晴想起自己见过、听过的几个乡下太太:自己,离婚了;韩太太,幸福地生活着;刘师母,虽要防着外面的“狐狸Jing”,但也算过得不错;上次见过的范太太,在风光的妾手底下过日子,苦熬着;韩太太提到过的钱师母,顶着妻子的牌位,在大宅奉养婆母,而钱教授在外和曾经的学生光明正大地同居,在外面人们也大多只知这位女士,而不知还有位正牌师母……彭嫂子这种,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方晴再去探望彭嫂子时,已经人去屋空——方晴不知道,后来彭嫂子流落花街,天津解放后,经过教育改造,当了纺织工人,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翻砂工,并高龄产下一女,一直到80年代,在女儿和外孙的哭泣中,寿终正寝。
方晴很想把乡下太太们的故事画下来。画《别做梦了,日本人》是出于民族义愤;画《宋敏之入关》,除了民族义愤,还有对流离失所之人的同情;画这部乡下太太的故事,则是因为心里的不甘和愤慨。
前两部都有资料,是方晴用理智画的东西,而这部却是纯粹的情感的产物。画风也不同,一部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许是因为方晴憋着一口气,画风粗犷中又有点夸张诡异,配着时而沉郁时而讽刺的旁白,显得很是另类。
方晴给这个故事取名《张巧巧离家》——后世是这么评价《进城》《入关》《离家》三部曲的:《进城》还带有太多郑氏幽默的痕迹,画风细腻俏皮;《入关》用沉郁大气的笔墨描绘了一部民国民生画卷,是一部史诗性的著作,奠定了方霁天在中国近现代画史上的地位;而《离家》用粗犷诡异的画风表现现实主义题材,表现了女画家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女性角色的思考,代表着方氏漫画的成熟。
在后世,三部曲中的《进城》是话剧界的经典故事,有的还被编进相声;后两部都被搬上荧屏,尤其《离家》被翻拍数次,里面的人物“张巧巧”“陈雅君”“刘大妮”“赵艾lun”都是被后代女性们讨论滥了的角色——也是因为这部作品,方晴个人经历被各种揣测,并与漫画中的人物比附,成为一提民国女子就一定榜上有名的传奇女性。
当然此时方晴是不知道这部应心之作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若能透过迷雾“早知道”,那颗皱巴巴的杞人心兴许能稍微舒展一点,当然也可能更加皱巴。
虽说花在画《宋敏之入关》上的工夫更多,但《张巧巧离家》画得更快,到秋风渐凉的时候,《离家》已经进行将半了。
方晴给北平的鲁先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