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读遗嘱的过程非常短,孟初放眼望过去,那些五六十岁的中年人都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恢复了儿子或者女儿的身份,笑起来就像小学生放学那样开心。至于她这一辈,乃至比她更小的那一辈,只需要等着财产传到自己这儿来就行了,当下都有些心照不宣地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孟初是个例外,她这个小家庭的财产直接全部给了她。几个姨妈拉着她,教她结婚的时候要做财产公证,不要让男人占便宜吃了绝户。姨妈们这样说,孟初才发觉自己的家庭已经完全破碎,妈妈在这种时刻都不愿意从疗养院回来,大概是一辈子都不想要见到她了。
唐仕羽一直留意着这栋别墅的归属,但却一直没有听到,罢了。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像是在伸懒腰,但是将近190的身高和大开大合的动作已经足够吸引长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唐仕羽叫了声外公,懒洋洋地问:之棠怎么办。
外公摸着脑袋,说想起李尔王分配完封地之后,弄臣骂他:你这个光秃秃的脑袋里一点脑子都没有。接着外公笑了,正要说话,就听见唐仕羽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想领养之棠。
话音未落,唐仕羽就被自个儿妈妈重重地打了一下手臂,尖锐的眼神也刺向他的脸,无声地警告他不要乱说话。瞎说什么呢,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当奶奶。妈妈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但是又带着那样真诚的笑意,让不熟悉她的人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想领养之棠?外公摸着脑袋,重复了一遍唐仕羽的话,你是不是发现我没有分东西给之棠啊,有的,只是这是家庭会议,外公觉得不必说。
不是。我对自己的婚姻抱着很高的期待甚至可以说是执拗,这辈子可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自己的小孩。我说要领养之棠是认真的。
唐仕羽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孟初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晶晶亮的水光,万幸此刻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大家都忙着劝小年轻别那么快看破红尘,怎么小小年纪就不想结婚了呢,不行的,拧也要把他拧回正路上来。
孟初平复心情,抬头望向唐仕羽,他妈妈已经被气到离开座位出去透口气了,可他只是笑着,说自己真的是认真的。孟初这才发觉外公正用余光看着她,眼神对上了,外公就示意她过去,要跟她说悄悄话。
你同意么?外公问她。
?????
我同不同意很重要吗?孟初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直觉外公知道了些什么,那些她和唐仕羽藏着掖着的事情。
会很重要的。外公说完,把在院子里玩耍的之棠叫过来,同样在之棠耳朵边上说了句话。
之棠听了,就拉着孟初的手,把她牵到了院子的东南角落,孟初问之棠他们要干什么,之棠说:外公让我带你来看妹妹。
哪里有妹妹?孟初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另一个小女孩。
土里。之棠说。
孟初看着自己脚下的那方土地,那上面种了一棵槭树,此刻叶子的红已经褪尽,眼前正是败落的、金黄的秋景。看着这里,孟初突然觉得庭院的空间在自己脚下无限地延伸,她好像听到了命运的狞笑,笑她又将回到某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又将蜷缩起来,拒绝承认某种现实。那笑声太过嚣张,又那样在她耳边持续不断,她突然分辨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她腿一软跪在地上,喊了一声:滚开。
之棠在她眼前跑开了,步伐破碎。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之棠的时候,那时候之棠还不会跑,甚至不会走,抱在怀里都是小小一个。外公问她要给之棠取什么名字,她不敢说小孩姓唐,只敢说小孩都爱吃糖,叫之棠吧。
在晚会上见到唐仕羽的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满身都是血,失去了妹妹,并没能记得还有一个之棠。那部分的记忆好像被人为地关了起来,完全没有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任何踪迹。她疑心是贾西贝刻意不让她知道,因为贾西贝知道她能从一个生命的持续成长中获得多少快乐,贾西贝只让她想起了妹妹,让悲伤和悔恨占据她,直到她因此而疯魔。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和唐仕羽解释这件事,解释之棠是他们的儿子。
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惊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现在让孟初一头栽了进去的的是某种特殊的满足感,长久的缺位被填补的满足感,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而且她还会为那部分缺失而心痛。
再看见之棠黑乎乎的脸蛋,孟初只想上去亲亲他。
外公见她进来,就又和她说悄悄话,问她:还愿意么?
孟初说:我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此刻,此时,外公的脸这样的严肃,又这样的友好,他从来没有因为之棠怪罪过她,不论是生产的时候,还是现在。外公这样问她,问她关于唐仕羽和之棠的事情,她觉得外公好像变成了一个证婚人,在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唐仕羽,附带一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