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再没错。
从前裴容廷防贼似的防着李延琮,如今却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一切都倒过来了。
李延琮成日背地里关怀银瓶的状况,当着裴容廷却从来不曾提起。他深知裴容廷也是个千年的狐狸,虽脸上波澜不惊,又主动回避着银瓶,葫芦里指不定卖的什么药。
因着连日东海泛水,临海的县官报上来欲要修筑防御工事,李延琮本也有造船的意思,于是趁此机会往东海巡视。临出门的早上他叫来了张大夫问话银瓶听闻裴容廷的噩耗便昏厥过去,醒来昏天蔽日地哭了几天,哭出了高烧,久久没有退下。他只怕沤成痨病,因此在府衙里养了个随叫随到的郎中。
姑娘好些了么?
张大夫有着惯混高门大户的滑溜,忙垂手道:回将军话,暂且无妨,精神还好。
如果一个病人只剩精神还好,那就是真的不好了。李延琮本来是要往仪门上马,听此一言,拐了个弯,直奔偏院的厢房。
走近东屋窗纱下,听见里头有人抑扬顿挫说这话,他停下来听了一听,才知道是银瓶在哭。
怎么能!吴姐姐他怎能就那么
吴娇儿叹气:徐姑娘
我的错我对不住他,可是来不及了,姐姐再也见不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呀......
抽噎间头脑嗡嗡的,枕头哭湿了,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横流,滴下去,已经是冰凉的了。
她的容郎,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男子,年少时簪花打马,春风得意,没了她,将来也合该有三十年的官途,四十年的荣华。她不是没想过有一日金刀铁马阵前相见,可总应当是一个壮烈,悲凉的故事,绝不该这样轻描淡写,像一根丝带飘飘然,把她紧紧绞死了。
姐姐吴姐姐,我好痛早知今日,我当初又怎会那样骗他银瓶缩成一团在被窝里颤抖,汗湿的衣裳粘在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皮,吴娇儿伸手想替她擦擦汗泪,却反被紧紧抓住了手,他死前一定恨我只怕来世他也再不肯见我了。
银瓶自从醒过来就哭得肝肠寸断,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再哭,流不尽的眼泪盛着反反复复的几乎话。起初吴娇儿还尝试劝慰着尽管并不知道尚书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到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根本是徒劳,索性沉默下来,只是在她床边长久地陪坐着。
李延琮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没有人注意,甚至连他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风吹起他的袍角,跟来的郎中小心地试探:将军可要进去瞧瞧?这会儿小姐难得醒着。
他仰面顿了一顿,最终摇了摇头,原路走出了院子。
让她哭罢,人活一世,总有自己的眼泪要流。等流成河,淌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万水归源,黄河入海,这一段贪嗔痴爱便可以放下了。
他是过来人了,他心里有数。
二十年烈火浇油,落了个兔死狗烹。母妃放弃了他,亲弟弟要他的命,爱的女人上了新帝的床。他身旁的至亲好友,许多为他连累而死,没死的,也等同于死了。一道道朱门在他身后关闭,一切权力,繁华,骄傲,志气,都没有了。他的人生不必再有意义,成王败寇,命运已经注定了缓慢地自戕,以此保存失败者的体面纵欲而亡,又或是郁郁而终。
他选择了前者。
苏州醉烂的日日夜夜像梦一样,如果他自问是何时从这场梦里被叩醒的,追根寻源,大概就是那个开着栀子花的夏末。
那个弯眉月眼的姑娘。
他本应名正言顺的妻。
李延琮穿花度柳往仪门走,一阵风过,粉白花瓣落了满头。隔墙隐约听见笛子的声音,低徊断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种破碎的哀愁。他想起前日曾翻出一只旧木笛,随手逗弄小酉。是小酉在吹笛子么?
他觉得怅然,心境却前所未有地明晰起来了。
既然裴容廷不许银瓶知道他的下落那正好。
他吩咐人熬参汤给她,自己跨上马走了。
一直到晚上,李延琮都没回来。裴容廷本是叫人去找两本书来,小厮不认字,接连拿回来几本都不对,他便找了管事的一同往书库房去,看着他们翻找。那库房原是上房旁边的一排空房,里头年久失修,爆土扬灰的呛人,管事的便请裴容廷在廊下略站一站,他们把装书籍的匣子都搬出来,在空地上翻拣。
就在这时,院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女人,提着站小羊角灯,竟是吴娇儿。
她气喘吁吁走到台阶前,见廊下站着个穿长袍的男子,灯暗认不出是谁,却也知道必是个有身份的,于是忙道:先生!将军可回来了吗?
裴容廷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并不接口,吴娇儿却已经又道:没事也不敢打搅将军,还拖先生带个话儿,徐姑娘哎!
一声徐姑娘,倒让裴容廷愣了一愣。
这些时李延琮把后院瞒得像铁桶一般,事关自尊,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关心将军的女人何况她已经将他的心那样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