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阖目坐在堂屋里。
堂屋高深,当地对摆八张红木交椅,刨花水新油过,昏黄的灯烛下泛着诡秘的暗光。他坐左下首,披着白熟夹纱道袍,尽管高坐堂皇,看着却憔悴了许多。墨缎似的长发披下来,更衬出苍白的脸与乌浓的长眼睛,倒纯粹地是个美人了。
隔间在审问下人,是大奶奶的丫头,把十指都拶起来,拶得她杀猪也似的叫。
老太太坐在上首榻上,脸都青了,大奶奶和宋姑娘避立一旁,更是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听里头那丫头起初嘴犟,吃了点苦头,便竹筒倒豆子全招了:不是奴才不说,实是奶奶不让我们说!那日宋姑娘在上房吃了饭回来,就和大奶奶提起,说银姑娘生得和从前一个什么徐小姐一模一样,大奶奶听了,就带宋姑娘往上房去,商议了给银姑娘吃毒药治死,推说是得了痨病。后来也不知道怎么,院里银姑娘和二爷房里的平安就找不见人了,到了晚上,平安裹着头回来,却说银姑娘和桂娘还有她弟弟把他打昏,不知往哪儿去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裴容廷略把头点了一点,一旁的静安忙到隔间叫他们停了。再回来,裴容廷已经睁了眼,一手撑着太阳穴道:大哥身边的人不会伺候,一律打发到东省庄子上或卖或配人,永不许进京。赵氏明儿起到西山家庙里给大爷修行祝祷,大爷不好,也不必回来了。
管大奶奶直呼赵氏,显然是撕破了脸,连最后一点客气也散尽了,何况大爷是娘胎里的弱症,到死都指定是好不了的。
大奶奶听了,晴天霹雳一般,跪在地上就往前扑,抱着老太太的腿泪如雨下:老太太,老太太我不去!那西山家庙是送葬停灵的地方,何等腌臜,岂是能住人的?媳妇如今去了,早晚也是个死。老太太说句公道话罢!那徐家的自己跑了,又不是我杀的,这会子拿不着她,就一股脑算在我头上,屈杀我呀!
老太太虽不待见大奶奶,眼下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自觉唇亡齿寒,勉强摆出一脸的苦口婆心道:二爷有本事,也不在这上头。老大媳妇还不是为了家里好,亏你在官场上混了这些年,难道还不如妇孺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徐家的人岂是沾得的,就说头前儿贾翰林
她拉开架势就要劝说,正巧有个小厮溜进来,在裴容廷耳边说了什么。
老太太叫那小幺问何事,小厮胆小,忙道:二爷打发庄子上的人找银姑娘,他们来回信来了。
老太太听了,急火攻心,往榻上的隐囊一拍,啐道:你还找她,你还要找她?把她再弄回来,赶明儿又叫谁看见,往上参一本,全家老小还有活路么?那丧门星到底是什么九尾狐狸精转世,迷得你要死要活,当年克得自己家满门抄斩,如今又刮拉上裴家!我告诉你,除非有一天我躺着出这个门,否则别想让她站着进这个门
一语未了,裴容廷已经豁然起了身。他今儿才吐了血醒过来,身子有点不稳当,被人扶住,声音冷冽而锋利,像一痕雪浪刀,娘病了。府里北角楼清静,修个佛堂出来,从今往后就搬到那里头,也不必操这些闲心,只管安养尊容罢了。
此言一出,分明是要把自己娘都软禁了。众人吓了一跳,老太太更是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日瞪目道:你、你你疯了吗!为了个罪臣女儿,休妻贬子,连家都不要了?说着扶丫头站起来,慌忙四下命道,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把二爷送回去,看都说了胡话了!
可下人们都垂手敛声屏气,只不敢动,只有裴容廷不咸不淡留下一句娘好歇着。
老太太把茶杯都砸过去,淋淋漓漓泼了裴容廷一袍子,骂道:你还叫我娘?你还知道我是你娘?不朽的孽障!
骂着骂着,她却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的恐慌。
对于三年前徐府突如其来的浩劫,老太太是一概不了解的。她只知道那天太爷也在府上外书房当值,回家没多久就生了重病。后来裴容廷从四川回京来,带着满身的功勋荣耀,可他跪到父亲床前的头一件事并不是叩谢养育之恩,而是一再追问起了徐家的情形,徐小姐的下落。太爷不愿开口,病中几次被他逼得昏厥。
尽管是养了二十几年的养子,她也从未见过裴容廷那一晚近乎癫狂的焦灼。
她就像很多女人,嫁人过了一辈子,生了孩子,到头来既不懂丈夫,也不懂孩子。
只是那回不一样,丈夫就要死了,临死前其言也善,终于和她说起了他心底的愧对抄家那天,他在被锦衣卫的威逼之下,也曾指认了一些徐首辅莫须有的罪证。如今落这一场病,医生会说是惊惧过度,五内郁结,但若扪心自问,也不过就是报应。
太爷死了,可报应竟还没有完。
裴容廷不再理会她,脱下披着的道袍转身便走,老太太拍手顿足地哭起来,造孽!造孽呀!前世讨债的冤家,怎的就栽在她身上!老太爷,我的亲人呐,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给狐狸精迷了心肝,早晚要一条提的把全家都断送了呀
抑扬顿挫,像乡下女人哭丧,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