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至,咸阳朝雨浥轻尘。
离东城门不远处有个小茶亭,开在这里有十几个年头了,平日生意不错,不过今晨下雨,客人就少了许多,此时只有两三个行客坐在矮几边上歇脚。
茶亭的伙计正无所事事地靠在柜台边上,忽见外头远远走来了一人。
那人撑着油纸伞,着一袭束袖玄衣,腰佩长刀,戴着幂篱看不清面容,只依稀可见沾了雨水的发梢泛着鸦青的色泽,以及一只恍若白玉雕成的手,修长的五指轻轻握着青竹伞柄。
雨雾如弦,朦胧之间,难免让人猜想那幂篱之下,会是怎样一张桃花面。
待到薛元狩走进门,用指节敲了敲台面,伙计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开口讯问:“这位客官,要喝什么茶?”
“你随意上吧。”薛元狩道。
他在茶亭内寻了个位置坐下。此处的茶只是最普通的茶水,小点心却做得远近闻名,他几日前路过商县时就有所耳闻。
伙计将茶点端上桌,薛元狩咬了一口撒着白芝麻的蓼花糖,入口香甜酥脆,不由得赞叹果真是话不虚传。
离开姑苏后,他骑着马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有两个多月。这一路渡过了荆州瞿塘湍急的峡水,攀过仙人乘鹤归去的黄鹤楼,见过汉阳粉樱开遍、千里山川足以入画。虽然仍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是去年在玉春楼里逐渐养刁的口腹之欲,却得到了意外的满足。
薛元狩慢悠悠品完茶点,离开前,又打包了一些点心准备带回客栈。
咸阳城坐落在渭水之畔,乱世之前曾是前朝旧都,街道两旁的古建筑如那个逝去的朝代般厚重而庄典,城墙上的风霜述说着历史更迭,这些都是他在江南、在漠北不曾见过的景色。
钟鼓楼响了一百零八下,雨珠落在街面上溅起水雾。雨中咸阳的早市依然甚为繁华,道路两旁叫卖声此起彼伏,撑伞的行人与车马熙熙攘攘。
薛元狩拎着点心盒子走在人群中,冷不丁瞥见不远处一抹锦缎衣角。
“……”
他的脚步一顿,忽然突兀地拐了个弯,转进了另一条街道。
薛元狩在咸阳城中七拐八弯转了好几圈,确定身后没有人跟上来,才绕路回到客栈,上楼来到自己的客房跟前。
一打开门,却听到了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
薛元狩:“……出来。”
霍昭的叹息声从上方传来。
薛将军抬起头,只见小王爷趴在房梁上,锦袍沾了灰,墨色长发从肩后直直垂落下来。那家伙身量过高,必须像青蛙似的弯曲着双腿,才能在房梁和屋顶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安身。这么看着,莫名显得有些委屈。
“两个月了......”霍昭的双臂交叠在身前,房梁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你到底还想要躲我多久?”
薛元狩垂眸移开目光,霍昭撇了撇嘴,翻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他这一跳落地得太近,薛元狩像是被他的呼吸烫着了似的后退了半步。
“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吗?”霍昭沉沉地凝视着薛元狩,“一年前也是,当年在学宫也是,薛元狩......你怎就如此喜欢不告而别呢?”
薛元狩皱起了眉毛,抬起头与他对视,“不告而别?我去哪里,有义务告知你么?”
他眯起眼睨了霍昭的腹下一眼,冷笑道:“你先前做的那些混账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霍昭强行屏住自己颤抖的呼吸,闭了闭眼。
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又哪有资格过问他的去向。
霍昭在姑苏时把薛元狩错认成了周帝派来的玩物,当时分明有那么多破绽,一个替身怎么可能处处都与故人完全一样......但他却硬是不敢往自己最期望的那个方向猜想,只因为太过害怕,自己给自己的希望越大,得知真相的时候就摔得越是鲜血淋漓。
从薛元狩的角度看来,他们只是关系似敌非友的老同窗,说不定因为多年未见,连少年时拌嘴争吵换来的那点熟落都早已淡化。
薛元狩没有阉了他,就已经很值得他感激了,霍昭自嘲地心想。
不过他虽然在心中衷怀歉仄,但自知不是什么君子。在学宫时他日日与薛元狩针锋相对,两个月前他又不顾薛元狩的意愿把对方强上了一次(或是两次?),有了如此糟糕的开头,他却不愿知难而退。
他已经尝过一次失去的滋味了。若是就这么放手......若是两人就这么从此殊途、永不同归......
那样的话,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霍昭一边在心中骂了自己千百遍,一边强作镇定地倾身道:“薛将军,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意思,嗯?”
薛元狩抿起了嘴唇。对于霍昭所说的爱欲,他其实是没什么真实感的——他向来情感淡薄,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感情方面反而懵懂,根本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情愫,竟能让这人八年不曾与自己相见却依然念念不忘。
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