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把他放在沙发上,起身去卧室洗了个澡。
雾气在浴室里升腾起来,模糊了镜子上赤裸的人像。
我把手指穿进打湿的头发里,将湖草一样纠缠在面颊和耳廓上的几缕长发抓到耳后。湿淋淋的发尾绕过肩颈垂在胸前,跟我从前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分叉的样子有些不一样。
我松开手掌,再握紧,如此反复,若有所思地垂眼看着这只骨骼匀称、肤色苍白的手。
我过去力气虽然也很大,但想要毫不费力地抱起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躲避,奔跑,跳跃,猎杀,用匕首,用棱刺——末世的热兵器随着病毒和混乱的扩散而逐渐稀缺,与其依靠枪械,不如利用冷兵器——去划开脆弱的皮肉和血管,捣碎怪物的心脏。我刚开始处理怪物的时候,年纪还小,身体的肌肉和力量都不够强悍,只能依靠对于危机本能的反应来保命。即使在成年之后,身体的机能都已经达到了最理想的状态,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从怪物潮和末世里并不少见的那些走投无路的疯子们肆无忌惮的围剿中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但这具身体可以。没有疲惫,没有虚弱,没有脱力,没有任何可能会干扰我行动的弱点。最怪异的是——“她”完美地同我契合。我使用“她”,和使用我二十年来无比熟悉的身体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熟悉令我警惕。
在沙发上按住挣扎的男人时我就意识到,只要我想,我可以完全控制住他。
他无法反抗。
哪怕无伤无病,也挣不开我的枷锁。
“……”
我沉默地埋下头,把脸浸没在水里,压制住心底膨胀的念头。
我不是野兽,也不是武器,放纵力量支配我,没有任何好处。
流水哗啦啦地从我耳边淌过,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水里浮起来。
仿生人的身体并不是完美的,不同的机型也有着各自的差异。我回忆资料库里记录的HW系列仿生人的机型,作为早期诞生的一批仿生人,HW型号的机体综合性能其实并不高,导致大部分同型号的机体都损毁在了战争期间。人被杀就会死,而仿生人胸腔内的核心被摧毁,也一样完蛋。
但“她”作为最初觉醒的仿生人隐藏到现在,在这十几年里完成了无数次调整和升级,就好像我在废土上日复一日地打磨自己时,“她”也在同步“成长”——这个想法盘踞在我脑海里,让我感到古怪。
我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从浴缸里站起来。
水停之后,雾气慢慢散去,露出镜子上那张跟我过去一模一样的脸。
我对着那张苍白的、平静的脸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是谁?”
12
我擦干头发,换了身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
正午的阳光灿烂而耀眼,金色的光束穿过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爬上了男人赤裸的脚踝。
他半睁着眼,视线落在我脚下的地板上,察觉我出来了,才懒散地抬起眼皮,朝我望了一眼。
“怎么醒了?”我走过去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差不多退了。
“……”
他没说话,灰色的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下显露出美丽复杂的纹路,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很困顿似的重新闭上了。
这给了我一种错觉。好像这个男人一直半睡不醒地盯着卧室门口那块枯燥的地板,就是在等我出来。
我抚摸着他额头的手往下轻轻遮盖住那双合上的眼睛,感觉手掌被睫毛轻轻扫过,低声说:“睡吧。”
阳台外开着粉白色的花,深和浅交错的绿色枝叶簇拥着,在澄澈的阳光下随风晃动。窸窸窣窣,安稳而温柔。
在午后的静谧中,一道虚拟光屏在我面前弹了出来。
那是一条陌生人的通讯请求。
我的意识接入终端,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接下了这个不明来路的通话。
“——!”
来自其他人的强烈的欣喜毫无防备地共享到了我的大脑中。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受到冒犯后不适的情绪瞬时张开,把过于兴奋的精神阻截在外。
“抱歉?”我看着对方的投影出现在几步开外,维持着语气里表面的和平,“您不觉得您的行为有些失礼吗,小姐?”
那是一个金色头发的仿生人少女,荧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娇美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个别扭而生涩的笑容:“您好,对不起,我没想到您会愿意接下我的通讯。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失礼了,我再次向您道歉,希望您不要介意。”
我朝这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打量了两眼,见她一板一眼地弯腰鞠躬,慢条斯理地回敬了一个礼貌的假笑:“没关系。”
她像观察一个什么珍稀动物似的盯着我,直白地说:“您笑得真好看,像人类一样。”
我收起笑容。
你对人类可能有什么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