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阑哥哥?”
呼唤轻似暮春夜风送至耳畔的错觉,早已听得千百次,却从无有如此次这般,让他浑身仿佛受惊似的狠狠颤动。
强行敛气,几近窒息,方才制住躯体不受控的哆嗦,谢阑抬起头,但见轩巍高敞的祠堂大门不知何时已是打开,长廊至正殿通明辉煌,秦沧翎立于层叠攀升的墀阶之上,依然是清晨时那袭织彩浮艳的修身锦袍,逆光的面容模糊昏暗,融澈的暖芒泼洒身后,金赤交杂,顺着袂摆滴落。
谢阑怔愣望着伫立不动的少年,眼前浮现却是太行时,偶尔自己醒得早些,盥面洗漱后下楼,便能见秦沧翎在院中锻体练剑,他偷看一时,不出片刻总被察觉。
少年会遥遥唤一声“阑哥哥”,旋即收势归鞘,霜猊似的朝自己飞奔而来,却因着一脸满身的淋漓汗水,不得已只得去浴房冲洗,拾掇齐整后会第一时间紧紧拥着他,许久才肯放手。
良久,秦沧翎终是步下台梯,开口后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阑哥哥,可好些了?”
“睡了一觉,现下感觉好多了。”谢阑低垂下头,拢起坠落的鬓发,语气尽力维持平静,“……阿翎……”
“嗯?”
“……无事……”
敏感觉出此番欲言又止中的迟疑与不安,少年抿了抿唇,只道:“那回罢。”
“……好。”
勉强想要跟上秦沧翎,然而僵直太久,双腿已几近麻木,稍微动作,只觉浑身的血似才恢复涌动,酸软胀疼旋即齐齐袭上下肢,谢阑几乎站立不稳,却耐住未作声,只是少年立时发现了异样,主动揽臂搀扶了他。
掌下的躯体还在轻微战栗,谢阑神色隐忍痛苦,却是一声不吭,秦沧翎不曾多言,俯身将人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蜷靠在温暖熟悉的怀中,纵然千万般彷徨迷茫,却在被抱起的一瞬,依然下意识抬臂环绕住少年脖颈。然而甫一抬眸,便望见秦沧翎沉郁平视的双眼与生硬紧绷的下颌线,顿觉手足无措,本来随之习惯而然地依偎也僵停一半,谢阑撇过了头去,闭目不再看周遭一切。
少年的心脏有力撞击着胸腔,震颤自两人肢体相接之处传入,秦沧翎周身是这些时日常用的山茶鹅胰的淡香,却也无法拢困那难以名状的清新蓬勃,是少年洋溢的独有气息,过去的每个夜晚,都流连在他的鬓边唇角。
沉沦在这片赤忱与温柔中太久太久太久了,从最初的辗转难承,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过去的悲欢离合,甚至于凌辱摧残,前尘往事皆模糊不清,唯有与他同在的点滴历历于目,直至今晚,一切假象戛然而止——纵然创口结痂,疤痕愈合,终究无法永远对曾经的伤害避而不见。
回到隰华院,却险些撞上着急忙慌冲出的陆英。见人完好无缺地被少年抱在怀里,陆英一手撑了垂花月洞门,上气不接下气道:“还以为……吓得我,要不是你们回来了,我就让你的侍女去找沈夫人了……”话音未落,追在后面的兰时也提了绛纱灯拽着裙边赶了过来。
微弱光亮中,见谢阑侧头垂眸一言不发,长发遮挡了面庞,陆英回望向朝他投来询问目光的秦沧翎,不易察觉点头示意,见状,少年心下已是明了大半,只低低“嗯”了一声,径自回了屋中。
将人抱回床上,一言不发为谢阑除去靸拖和避风氅衣,而后去镜台斗屉中寻了火折,一划而燃,秦沧翎转身,却见谢阑已是捧起了床头矮柜上的雁足灯。
少年俯下身,以一手拢住防风,一手挑燃了捻芯,光芒炽盛之时,映亮谢阑望向了他的一双shi润双瞳。
目光相触不过瞬息,倏忽间少年却已是偏头避过,起身掀帘走出了屏外。
兰时燃了烛火,因着夜已深,不知少年是否过会儿便会在这隰华院中就寝,是以一盏九Yin衔烛,只点了两枝,没有剔剪灯花。秦沧翎展眼望去,屋中有些蒙蒙发暗,陈设布置大抵还是当初自己离家的模样,不曾有过多的改动,但椅搭、隐囊和坐垫等皆换了酽茶般的深暗呢料;通风处支起的红泥小炉上还煨着煲药的砂罐,桌上搁了只錾花自斟壶,珐琅山茶攒盒里盛了几样还未动筷的佐酒冷盘,有糟鹅胗掌、银鱼鲊、酱瓜、ru饼和鲜剥荸荠等,旁边的书册翻扣案上,显是匆忙中随手压的,对坐上是则一些绣补用具。
见少年出来,兰时有些忐忑地绞着手中帕子——送走了人后,她只当谢阑于里间睡下了,便一直在屏外做针线活,直到陆英携了配好的药材回来。汤剂熬煎上炉后,陆英道是今夜由他温书守夜,自己就又去厨房为他温了壶暖胃的黄酒,挑选几样案菜。
当珐琅攒盒不慎重重磕在了桌上,盏碟在槅中碰撞放出铿啷声响,却不闻谢阑有任何动静,陆英察觉不对,走进内间查看,方才发现榻上压根空无一人。
思来想去,谢阑只可能是他们一道出去时离开的;可如若当真这般,那他离开也至少有一个多时辰了。岛上地形复杂,夜里黑灯瞎火的,吓得两人直冒冷汗,兰时不由暗自腹诽埋怨,这人如何不同她打个招呼便一声不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