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书房里,魁单膝跪地,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摘下的面罩,此时攥在了他的手中。线条利落的冷峻面容,无遮无掩的展露在几步开外书桌后的两名壮年男子面前。
一坐,一立。隐隐散发出山岳般浩然气势的主仆二人,正是隐剑山庄的庄主白叡,以及,他的影卫天枢。
一刻钟前,魁突然接到天枢传讯,说庄主要召见他。方才一进书房,他就被命令取下面罩。
上回面见庄主,还是从临川归来翌日述职时。那日,庄主警告他牢记自己身份,不要妄想独宠。这一次,莫不是……
内心如烧开的沸水般翻滚的焦灼,真容暴露于人前的不自在,都未让魁的脸上显露出分毫动摇。他眉目微敛,纹丝不动的承受着白叡审视的目光,沉稳的好似一尊矗立于此多年的石像。
半晌,白叡的声音响起:“魁,你进隐剑山庄,多少年了?”
仿佛是风暴前的平静,白叡平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魁收敛心神,沉声答道:“属下十岁入预备营,至今,已十一载有余。”
“十一年了……天枢,身为影卫营首领,他还是你亲手训出来的,你竟没有丝毫察觉?”
闻言,白叡右后方的蒙面黑衣人忙低头抱拳告罪:“属下失察,请主人降罪!”
魁一愣。天枢早就发觉自己与主人的私情,难道一直未曾禀告庄主?
不,不可能。
影卫对主人的绝对忠诚是流淌在骨血中的,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即便他们也算师徒一场,但那一夜天枢私下来警告他,已是仁至义尽,断然没有向庄主隐瞒的可能。
莫非……他们说的是别的事情?
魁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白叡冷不丁的问道:“你说,你对你家主子,究竟是什么心思?”
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影卫营受训数年,魁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厉害之处。主人为了保护他所施的种种障眼术,绝无可能瞒过庄主的眼睛。之所以此前没有说破,也只是为了让主人安心罢了……
身为低贱的奴仆,阳奉阴违、以色惑主是什么下场,他不是不知。虽然明面上白仙仙才是魁的主人,但庄主要处置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是肯安守本分,与其他影卫轮流侍寝,或许还可以继续留在主人身边。然而他终究克制不住自己对主人的满腔情意,更无法拒绝主人的一片真心!所以一直以来,他把守护主人的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天,与主人的每一次耳鬓厮磨,都当作最后一次亲热……
明知是飞蛾扑火,他依然选择了燃尽自己的生命去拥她入怀!
想起那个自己想要生生世世去守护的少女,魁冷漠肃杀的眉眼间不禁浮现出一抹温柔。他微微挺直了腰背,似在陈述某个不容置疑的永恒真理,平静地说道:“属下倾慕主人。”
随着尾音落下,空气似乎突然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中,连呼吸声都显得不合时宜。
出乎魁意料的是,漫长的几息过后,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只听白叡鼻中轻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问道:“十岁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魁一时间有些怔然,拿不准庄主究竟意欲何为。他稍定心神,答道:“属下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几乎完全丧失了生病前的记忆。此后,属下一直被人牙子囚禁,直至一年多后被主人买下。”
十一年前,在被带回隐剑山庄前,当时陪伴主人兄妹三人下山游玩的天枢,也曾询问过魁的身世来历。但除了依稀记得自己应当是生于敬德九年,是个孤儿,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的一干二净。
无论自己曾经是谁,从被主人救下的那一日起,魁就已与过去的人生彻底两断。这些年来,他从未想过追查自己的身世。不过,隐剑山庄收人向来严谨,他的底细,理应在进入预备营前就被查的一清二楚,何以今日庄主又问起?
白叡嗯了声,不动声色的追问道:“这倒奇了。照你这么说,人牙子不但给你治病,治好后没有马上发卖,反倒又养了你近两年。偏巧仙仙去扬子城那一日,你被打的遍体鳞伤绑在市场门口,难道只是巧合?”
仿佛隐匿在深潭底的水鬼,蓦然被投入水中的石头惊动现形,尘封已久的黑暗记忆不期然浮上水面。
那年,在他病的快要死掉时,人牙子找郎中开了几付汤药,竟奇迹般的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大病初愈后,他和几个年幼的奴隶一并被关在一个院子里,每隔几日便有教坊师傅过来教他们识字学艺……在一个命如草芥的小奴隶身上花如此大代价,自然不是因为人牙子转性了要积德行善,而是,看中了他这幅万里挑一的好皮相。
许是出于某种直觉,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别的孩子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都拼了命学习各种伺候讨好主子的手艺。唯有魁,除了识字,其他技艺却是半点不肯学的。无论断水断食、关禁闭、毒打,还是被捆住手脚吊在树上,他始终不肯屈服,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要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