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泠又把陈村关进地下室。
几天之后,孙泠的高烧奇异地退了,只是没有好彻底,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咳嗽。孙泠一开始还强自忍耐,但是每次的忍耐最后总是以更加高声的咳嗽反弹回来,喉咙那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瘙痒难耐,只有咳出来才舒服一些。一连串的咳嗽,咳到最后,好像要把整颗心也吐出来。他胸腔那里震得发热发疼,眼泪也流下来了。他一边用纸巾把咳出来的眼泪擦掉,一边想,咳嗽来得那么气势汹汹,压都压不住,这多么像他对陈村的感情,不是凭人力就可以控制得住。
他们又陷入冷战之中,除了做爱时孙泠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句话,这是地下室唯一的声音。孙泠渐渐就不大忍耐了,只要喉咙那里难受,他就咳,咳得大声,咳得肆意,声音在地下室回荡,嗡嗡的响,像无数的蜜蜂扇动翅膀。这近乎自虐的行为,除了让他脸红、胸口痛、浑身乏力外,没有换回陈村一个眼神,一句话。这更加落实了他的想法,陈村不关心他,他咳得这么难受,陈村也不管他。没什么可说的,他发着高烧,陈村都可以丢下他跑掉,陈村不管他的死活,咳嗽算什么,离死还远呢,就是这么一回事。陈村对他的感情不及自己对他万分之一,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他掉入深水中,水面闪着幽蓝的光。他想挥动四肢挣扎,想开口呼救,但是他动不了,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缓慢而毫不迟疑地下沉,水一直淹过他的胸口,他的下巴,直到他的口鼻都浸没在水中,水的味道很苦,他吸入一口之后想吐出来,但是嘴一张,更多冰凉的水涌入他喉咙中,他觉得冷,喘不过气来,还有绝望,溺水之人的绝望,味道也是苦的。眼泪也是苦的,他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流着泪,他闻到眼泪咸腥的味道,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有一丝热气儿,但是转眼之间,泪水就跌落水面,融入无边的冰凉与苦涩之中。
寒冷、窒息、恐惧,快把他逼疯了。他不想死。他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像鱼一样,在水下流泪,全身上下,只有头发还露在外面,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枯草。正在他绝望之际,他猛然意识到,他不用死,他还有救,他是在做噩梦,噩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要熬过这会儿就好了。陈村呢,陈村为什么不叫醒他?噢,知道了,他在水下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陈村看到他睡着了,就不忍叫醒他。他要耐心一点,慢慢等,等到自然醒过来就好了。
但是他太焦躁了,这滋味,不会比等死更好受。他身体还在下沉,水底下是什么,是滑腻肥大的叶子宛如触手在水波中疯狂摇摆、足以将他身体缠成一个蛹的水草,还是漆黑的鳞片闪着幽光、张大血盆大口就可以吞掉他半个身子的游鱼?他等不了了,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醒过来,回到梦的另一端——那个明亮温暖的世界中,那个有陈村的世界。他四肢动不了,只有脸部还可以动,于是他拧眉、眨眼,脸部的肌rou扭曲成怪异的轨迹,牙齿敲得叮当响,他想让陈村看到他的痛苦,将他唤醒。
他脸颊酸痛。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蓦然明亮起来,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重新回到水面之上。陈村站在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等啊等,终于等到嘴唇浮上来,他张开口,这次又能出声了,他喊着“陈村”“陈村”,一声连着一声,声音像小小的白色浪花,在幽蓝的水面上跳跃着。等到身体重新下沉,他才急了,向远处的人疯狂呼救“救命”、“救我——”水又呛入口鼻,吞没了他半截声音。
水下的他不慌了,他知道还可以重新浮上来。他静静地等待,这次,他的嘴一露出水面,他就要喊救命,“救命”“救命”,陈村听到声音,就会救他。“陈村”留着下次喊,反正他以后有许多机会去喊陈村的名字。
可是,等他再次浮上来的时候,陈村淡漠地看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那一眼那么短暂,那么轻,好像就是专门等他浮上来,等他接收到这决绝的一眼后,陈村就可以像掸掉衣服上的一粒灰尘一样,轻巧地摆脱掉所有牵绊,然后干干净净地转身离去。
他在水上浮浮沉沉,知道有比噩梦更加可怕的东西,那就是陷入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当他从梦境中醒过来,房间里漆黑一片,毫无声息。他分不清到底是梦是醒,或者,梦境和现实不再对立,而是延绵成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他醒不来了。
陈村把他丢入到永不醒来的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