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该换了么?」石头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石头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娜娜擦过澡出来,手里
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
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
「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
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
,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份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
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娜娜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
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
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罢。」
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石头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
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
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
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石头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
也不一定要娜娜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娜娜这样说。她
曾对石头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
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
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
,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
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
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石头向砂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
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的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
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石头摘了一朵,插在娜娜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
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石头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
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
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
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捡一捡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
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
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要赶洋驴,也许还有
洋骆驼要来。」石头把娜娜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
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娜娜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
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