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秋玉恒在作画。
“天色不早了,玉恒是还要与我置气么?”
可世间哪里没有规矩,好比殿堂檐下的廊,她脚下的路,便是一砖一瓦的朝向,都有它们要守的规矩。
秋玉恒心跳起伏更厉害,又看字,又看她的手。
秋玉恒不回答。
“是,”她不否认,亦面不改色,微笑着解释,“我没有交代,也是想看玉恒能不能认出来,
秋玉恒攥紧笔,装不下去了。他是气的,也很恼她,可气愤的情绪早在漫长的等待中被磨到了平和,平和之后是慌乱是期待,慌乱她会不会又一去不回,期待的是她许诺的这个晚上。
秋玉恒身体僵硬,声音明显紧绷起来,好一会后才回:“都不是,是爷爷总说我玉不琢不成器,所以我……我才时刻提醒自己。”
她的手很漂亮,掌心瘦削细薄,手指柔软而细长,那是再厉害的能工巧匠都雕不出的一双美手,秋玉恒忍不住一看再看,恨不能连上头的纹路都记住。
“玉虽有美质,若无良匠琢磨,与瓦砾何异?我一直未有说过,玉恒二字,取得实在巧妙,玉为君子,恒乃坚毅,如君子处事,无故,玉不去身,你的名字我很喜欢。”
“玉恒,我也很喜欢。”
她总是无理占着理,又会哄人v,又会骗人。
秋玉恒一时没反应过来。
燕云歌就差颔首,若与十五岁时的她相比,他的确是不成器。
可严苛说来,他也不过十五岁,尚怀赤子之心,谁能指望一个生来富贵的小世子如何争气?
秋玉恒还是不理,低头继续勾勒。
冠上饰件以龙凤为主,龙作盘旋,凤作展翅,龙凤呈镂空状,龙口含火珠,全系金制,凤嘴衔玉环,全系点翠,冠的下层以大小珠花装饰,珠花周围衬以翠云、翠叶。
可是她太平静。
秋玉恒见她看得出神,嘴角要勾起,又很快瘪下去,他可没忘了这女人又骗他一事。
轻飘飘的发问,却教秋玉恒喉间滚了滚,他抬起眼,声音紧绷着,“我没有置气,是你失信在先。”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玉作美好,恒为永久,爷爷的本意是想表明他是上苍赐给将军府的宝物,可是他一点都不好,他读书不好,武功不好,长得也没那么好。
这一通想得她心里极为的不畅快,直到站到秋玉恒房门前了,才吞吐着呼吸,敛了情绪进去。
他虽是少年,手指的骨节也较她要粗些,又因着他善精工,指尖和虎口都带着茧,这么双富贵手非要行粗贱之事,是意气使然还是志趣所在?
燕云歌哑然失笑,秋玉恒莫名心慌,正要自嘲,便见她提起笔,一笔一划之间,写的是玉恒二字。
心血被毁了,燕云歌比他还在意,急忙用袖子一点点吸墨,还好墨晕在空白处,与大局无碍。视线落在右下角的红泥落款上,她仔细一瞧,轻念着:“琢玉?”
不说画技如何,仅这构思的确是巧妙无比。
“气我回来的太晚?还是气我没有交代?”
争气的往往是一无所有,急于要挣脱泥淖,妄图以读书改变际遇的寒子。
她微笑着,修长微凉的手指绕着他的指尖,一点点地攀附上去,与他十指相缠。
燕云歌轻声问了句,“要做给我的么?”
玉恒房里走去,入了夜的将军府实在很大,庭院深深不说,回廊弯弯绕绕也走得她心烦。难怪文香想逃,见识过更广袤天地之后,谁能待的住这里,她们生来是惊世骇俗的女人,要做世俗礼教不容的事情,如今像只金丝雀一样被人养着金笼子里,想飞无法展翅,想行——行得是以男人为天的规矩。
秋玉恒心噗通跳着,又不敢高兴太早,小心地问:“你是说……名字,还是我?”
燕云歌无奈,“自然是你。”她重新题字,这次用的是行草,笔势更为强健,声音却是温柔的,一字字地说:“你的名字失了你,可毫无意义。”
比如她。
眼一抬,又问:“是你的别字?还是小名?”
画卷展开,露出的是一套精致的凤冠。
燕云歌罢了笔,满意的颔首,回过头,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瞧,不禁一笑,也学起他之前,握起他的手仔细翻看着。
“早听说玉恒有双巧手,原来生得这副模样。”
她看着眼里,轻叹着,“看来是都有。”
平静的发问,平静的轻叹,反显得是他不知好歹,在无理取闹。
用的是行书,笔力老健,风骨洒落,更惊讶的是——她是用左手行字。
见人背过自己,燕云歌特意绕到他前面去,为着以后能顺顺利利地来往于将军府和刑部,她一心一意哄起人来,“还生我的气?”
比如燕行。
这般熟练镇定,不定骗过多少人——秋玉恒恨恨地想,情绪起起伏伏,连笔下晕了墨都不知。
可是,她却说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