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地深重,风渐渐地萧疏。袍角沾落露水,竟然冷得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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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难的脸更红了。
衣裾堆叠的边缘折射出惨淡的浮光,状若洒金般扩散开来,一重重晕向花苑深处。
徽音嘴角慢慢浮起嘲讽的笑意,缓声刺他,“又是谁家要倒霉了?”
后来,父亲急症而亡,他十四岁进了锦衣卫……
姬无难说没有,“只是一桩小事,犯不着惊动娘娘。”
她又在心里问。
徽音“嗳”了一声,脸上还是笑盈盈的。
“叨扰了娘娘。”他不愿再留在这儿了,“臣先……”
她的手很冷,永是捂不暖的。
他有一瞬的木然,也是这一瞬间的功夫里,脸白得皎洁。姬无难口干舌燥,舌尖一阵阵的发苦,这苦涩迅疾地漫向被心火烧干的舌根,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子么?
“贱狗。”徽音牵着嘴角说。
说罢,又为这简洁的答嘴找补,“今日讲筵迟了,淮王多留了陛下一段时辰,要将章句讲足。臣在外殿等候通禀,酉时前才得了机会陈说,这才耽误了。”
这算什么呢,她在心里问。
他挨过很多鞭笞,小时候是,长大了也是。
惶然蓬蓬升起,像有蚂蟥爬动,搅得心口细细地发慌。他眼睑开得细窄而深刻,垂目睨视时本该阴鸷,偏生瞳仁剔透如琥珀色的琉璃珠,浸在风灯直照的光晕里,更显十分的灿然。
这样,你会高兴一点吗?
元姬。
心中却跳蹿起深深的恶念。这火势洒在层层的枯叶上,沨沨翻过许多年前的西宅子巷,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低下头去看,只见釜里支棱着一根白惨惨的骨头。锅子里煮着的,是曾经那个锦绣辉煌的元氏。
一道道凌厉的鞭痕,像是雨季之前的蚂螂,每一夜都要从他稚嫩的身体里现形。七八岁时母亲还会抱着他哭,可是到了十岁,母亲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将他留在项城郡宅。
他想转身就走,哪怕受罚,也好过在这里无地自容。
三代世袭的项城郡王,传到姬无难,恰好是最后一代。
能止小儿夜啼的姬无难一怔,脸白了一丝,下意识要错开目光,重又克制地忍耐住了。
“宫门下钥了,倘若不是要紧事,等闲出不去。陛下容臣歇在外宫……”
“是……”姬无难更加无地自容,“臣是贱狗……”
这就是釜底抽薪吗,母亲?
我要让所有人,都被热汤烧成灰烬里的铜骨。
火灭了,昔日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早已化为飞灰,只有堂中铜骨澄亮明耀。
诡异的感觉爬上脊梁,神思仿佛绷成了一根极细的弦,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失魂落魄般地踱步上前。
当年确实是他亲手砍下那一刀,可是……
一个穿着大红色纹纱罗袍的人从马背上翻下来,拉住了她。颓垣渐熄的火光映在他琥珀般的瞳仁里,像是续上了一滴新的蜡油,发狂而勃然地燃烧着。
徽音将目光投下去,织金妆花的曳撒铺在地上,沾在无人洒扫的尘埃上,堆出层层水纹似的襞积。
他对上她冷漠的双眼,只觉勃发的血气直往上冲,在下腹盘成一团发狂的火。
声调沙哑地发着颤,像被布帛绞紧了,“娘娘……徽……”
她暂且按捺下那阵想要作恶的心思,朝姬无难勾了勾手指,“过来。”
徽音并不有多想见姬无难,可他都自己送上门了,怎么能放他走。
阴司纸飞旋在周身,是一朵朵薄脆的金纸元宝。
徽音用过往十七年,见证一个庞然世家的倾颓。案角油灯被挥落,火势沿着备好的桐油一路蜿蜒,谢檐燕巢迎风呜咽,宵中满是夺目的煌煌。
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没有良心这种东西了。它被劈成了铜釜下的柴薪。
徽音似笑非笑,又将手掌贴过去,温存地抚摸着。
再后来呢?
和当初招惹耶律炽不同,这次是纯然的折辱。
啪!
陛下有请,你该走了。
姬氏以诗礼发家,辈出
他直挺挺地跪行过来——和他主子一样,都是天生下贱的货色。
他有一张很好的脸,龙眉凤目,姿神端严,偏偏指痕晕红,在这张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分明。
那根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醒耳的掴掌之声,极尖厉地冲出去很远。
她除去簪铛,披着一件白衣裳奔回西宅子巷。
这股森然的冰冷攀上他高挺的鼻梁,然后是面颊,最后才是耳垂和脖颈。姬无难低低地喘息着,脸上慢慢浮现潮红。
连绵的疼痛从颊上弥散,一阵接一阵,像有礌石被挥落山谷,重重击在额顶。他的脸被扇得微微地偏过去,半晌才抬起手,摸了摸脸上逐渐浮出来的巴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