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月亮,山路还是挺黑的。宋珩提着马灯为岑姐照明,舒云用披风裹着大青鱼,傍在姬日妍身边慢慢走。
“鱼口脱险,实在多谢岑姐。”宋珩有时见野渡烟重,春潮带雨,也喜好扁舟横卧,在苇草中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她是个病弱的文人,追求的只是点意境,喝点小酒,煮点香茶,船系在河岸边的石台上根本不解开,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这辈子头回碰上这么大个鱼,没反应过来,迟迟不肯松手,差点被扽水里去,得亏是没有贸然起身,否则失去平衡,泥地上摔个大马趴。“没什么谢的。咱们子佩还挺厉害,闷声不吭,给家里添个菜。”北堂岑想给舒云搭把手,刚往前一步就觉得身上窜风,低头一看,除了胳膊底下,锦袍的后腰也在起身时被交椅的断面勾住,扯了道极长的口子。
月上梢头,几人正欲告别,各自回房,掌孤娘娘忽然道“北堂将军,留步。”
北堂岑没怎么见过青鱼,自然也没见过鱼惊石,但杀生屠宰确是她所擅长。刀刃简断直截地破开咽颅,舌与腮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森然的冷红,
“这破椅子。”北堂岑不由失笑,踢了一脚交椅的残骸,藤编的椅面让她给坐塌了,连着扶手都拽断,她刚刚陷在里头,大胯被卡住,怎么都起不来。三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宋珩的衣摆、裤腿和鞋面上都是淤泥,姬日妍自己把乳茶泼了一身,黏腻腻的,还有股子膻味。这还玩儿什么?回破山观收拾干净都后半夜了。
裸、鳞、毛、羽、昆皆被同一位母亲哺育,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其重量绝非等而下之。到了破山观,就得遵循庙里的清规戒律,巫祝娘娘处理肉食的流程比俗世复杂得多,内脏和鳞片埋入土壤,头尾连着脊椎明日一早得沉入烛阴湖底。这么拆解下来,还剩十七八斤鱼肉,宋珩钓到的大青鱼,北堂和姬四都让她做主分配。“我幼时在三圣庙暂居过一段时间,知道孩子们的生活清苦,这些肉分分也不多,留着孩子们打牙祭。”宋珩笑着望了望掌孤娘娘,难得有些羞赧,道“两位姐姐都让我做主,我就借花献神了。”
“子佩你的手没事儿吧?”姬日妍拍拍舒云,示意他将死鱼拉上来,眯着眼打量半晌,说“这鱼恐怕真的得有快三十斤。”随即扶着北堂岑的胳膊感慨道“一竿子从当间儿扎下去,鱼腩最精华的那五两肉应该是没了。”说着,摸到她胳膊底下垂散的布料,是发力过于迅猛,给挣破了。姬日妍一低头,乐着扭过头,对宋子佩道“瞧瞧,你岑姐还搭件儿衣服。”
“娘娘?”
“王姎,岑姐,您二位都不要再虚了。五十才开始显老,差得远呢。”宋珩的交椅极缓慢地往前滑动,毛竹钓竿笔直地朝向湖面的方向,“这不像我在钓鱼嘛”,她双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子还不停地往前出溜,口吻倒是很平静“怎么像鱼钓上我了?”
“真有鱼啊?这大夜里的。你拉呀。”姬日妍感叹了一句,几秒沉默之后,她与北堂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什么,二人慌忙起身去拽宋子佩。北堂岑坐着重心太矮,腿又不灵便,第一下没能起来。交椅不堪重负,‘吱呀’一声,她又猛地往下一沉,攥紧了两侧扶手,急得直骂爹。姬日妍连茶杯都扔了,从宋珩手里夺过钓竿就往右后方拉扯,这才没让她被鱼钓走。
——话音刚落,只听耳畔尖啸,风声锐利,直捣耳膜。削尖的竿身刺入水面,其力道之大,着实惊人。姬日妍本以为弟妹这几年修身养性,不事杀生,谁知她宝刀未老,风头不减当年。水下的巨力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便消散了,姬日妍将钓竿扔在地上,一身轻松地拍了拍手,被竹竿贯穿的青鱼如同溺毙的浮尸缓慢显露,肚皮朝上,已无挣扎。
弟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宁与幸福,那也不过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娱夫弄女、村酒野蔬。淡然而坦荡地接受衰迟和死亡,就像回家一样,不再感到抵触。“北堂正度。”姬日妍呢喃着她的名字笑起来,在她的肩头轻拍。二十一岁那年裂土封侯的北堂正度,早在十七岁就已杀人如麻。战火纷飞、穷饿侵逼,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血雨淋湿诸神面。她是抵挡兵厄的功臣之一,会有人想起她的。
鱼的力气不小,尤其是做困兽斗,力量最多能赶上体重的十倍,最少也有六倍,这鱼要有三十斤,挣扎起来起码得是个北堂正度。宋珩差不多只有半个岑姐那么沉,这种生死角力的事她干不来,遂起身站到一边去,提了马灯往湖面照。姬日妍额头上的青筋直崩,手臂把住了钓竿,舒云想上前帮忙,又实在在乎仪容,顾头顾不上脚,顾脚顾不上头,急得团团转,也没出多少力。鱼身逐渐露出水面,翻滚间掀起极大的浪花,北堂岑这会儿可算是站起来了,拔出随身的短刀在鱼竿上砍了两下,‘啪’一声掰断,握在手里掂了掂,姬四几乎是从牙尖里把话挤出来的,“弟妹你行了没?赶紧、赶紧!”
“是这样,将军。青鱼的枕骨上有一块石,其色橙黄,其形似心,质地如琥珀,名为鱼惊石,驱凶辟邪,纳福纳禄,可防止小儿惊厥。”掌孤娘娘将一把铜剪递过去,道“烦请将军帮我把鱼头沿着胸鳍大关节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