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踏花,薄春日凉。
赢州城外有一露山,平素里马车慢行,出了赢州城一两日便能到。山上的缘露寺乃是百年名刹,香火不断,时有外地香客慕名而来。每到年节时,赢州城里的世家豪族还会有女眷专程来寺里住上几日为家族祈福,这绵长深远的山道,信男信女上上下下,熙熙攘攘,似一条长龙。
露山脚下暂歇的几家马车队已经离开一会儿了,热闹了好些时日的缘露寺终于恢复了平静。坡道旁的茶肆老板抻了抻忙碌了半天的腰,起身将一壶茶叶沫子往坡道下倒,晃眼间似乎有一抹鹅黄从眼底闪过。
茶肆老板揉了揉眼睛,疑惑地往下抻长了脖子看,瞧了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就想下去瞅瞅。刚一脚踩下去,鞋底湿软的感觉顿时让他眉头高皱打消了算盘,心道罢了罢了。
他本想着又能在下面捡到什么好东西呢。
哎我这新鞋哦,赶紧刷刷底儿。为这讨媳妇儿一顿骂,不值当啊。
下山路远,这山脚下的坡道向外突出,十分宽敞,最合适马车行人在此歇脚休整。人多自然容易乱,坡道下时常会有遗落的物什。只是今日天没亮就下起了雾蒙蒙的雨,下雨天路不好走,那些贵人的马车也没多停留,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让他捞着。
眼下没有人,炉子上烧着慢水,茶肆老板洗干净了鞋底便坐在棚子下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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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解愿被郑家的马车落下了。
她蜷缩在坡道下一处死角,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她手脚冰凉,全身都在发抖。金丝银线绣制的鹅黄百蝶裙早已沾满了泥点子,此刻她却是顾不得了。
三年前她被寻回郑家,娘亲宠她,吃穿用度都比着长安时兴的来,从头到脚皆是上乘。若不是今天这一遭,她当真以为自己是金丝雀了。
所幸她求生本能尚在,及时藏匿好自己的踪影没叫茶肆老板发现。虽说这是缘露寺山下,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始终是不妥。若此时有上山的香客,她倒也不惧,随着人潮走兴许更安全。只是这会儿恰好无人上山,她这一身狼狈的出现还不知会引来什么危险呢。
再加上贴身丫鬟绿柳也不在身边,她要如何回去?从这儿回赢州城,快马加鞭也得半日。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抽丝剥茧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前些日子从长安传来消息,解愿的嫡亲二哥郑玠在北陵关击退北夷人,北陵三州十五城收复了大半,战功赫赫,圣上亲封正三品镇北大将军。信上还说圣上赐了将军府,郑玠这次回赢州城就是要带他们去长安的。只是这等能上都城的好事,自然与二房无关,毕竟早早就分了家,听五姐姐怜瑛说,原本除了年节,两家来往也不甚频繁,只是这些年,二房总是有事没事就带着几个妹妹来玩,说只是寒暄寒暄联络两家感情,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们二房自己心里清楚。
郑解愿想起大房收到信儿第二日,二叔和婶婶柳氏便笑着提着好些东西上门来,扯东扯西拐着弯暗示母亲姜氏劝二哥把二房也带上,举家迁往长安。
只是两家早已分家,兄长的官职荣誉是他一人在战场出生入死挣回来的,圣上赏的只郑玠一人,并非整个赢州郑氏。莫说带着分了家的二房一大家子浩浩荡荡迁往长安合不合适,便是真去了,以二房柳氏不安分的性格,还有她那个养废了的纨绔嫡子郑锡的行事作风,这得在卧虎藏龙的长安城惹下多少事端?便是有十个通天能耐的郑玠,也擦不完他们的屁股。
解愿当时从堂前路过,听见母亲好言劝了又劝,只是二房被长安的繁华迷了心,一句都听不进。二叔更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往椅子上一摊,梗着脖子指桑骂槐,明里暗里指责母亲不懂事,说当初老太爷和哥哥在世时是多么疼爱他这个亲弟弟,若不是母亲,两家也不会分家。
母亲眼瞅着这个无赖小叔子说话越发没边际,差点没忍住脾气要吵起来,最后还是借口要亲自打点郑玠居住的鹤园才得以暂时摆脱二房夫妻俩。见姜氏走了后也没人招呼他们,气得两人揣着带来的礼悻悻离开。
两家许久没这样红过脸,母亲姜氏本就是不爱与人计较的性子,看在已故丈夫的面子上,姜氏后来又着人送了几匹上好的料子给二房,见二房收了东西没动静,还以为是想通了,结果踏花节出发去缘露寺那日,按惯例是大房安排马车两家女眷一起上路,不成想大房的人等了许久才听二房的仆役说二房已经先行一步了。
二房如此行事,母亲气得还在路上犯了头疼。
只不过柳氏到底是能屈能伸之人,两家在缘露寺住下后,少不得要碰面相聚,只不过这一次柳氏伏低做小,换了种方式打感情牌,妯娌二人单独在房间谈。具体谈了什么不知,郑解愿只知道最后母亲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直言相拒。
柳氏虽然没有直接达成目的,倒也不像二叔那日那样气急败坏,相反还笑眼盈盈的,连带着对着郑解愿一众小辈也是比往日更加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