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像至暗黑夜里唯一的星辰。
“你唤什么名字?”
“我叫卞笙,姓卞的卞,笙箫的笙。”
“好名字。”
他教她读书,教她弹琴,教她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姓,甚至还教她怎样骑马,带着她在颍川的河边驰骋飞扬,看漫山遍野的海棠,片片如满天的绚烂云彩。
后来她一天天地长大了,逐渐变成了及笄的大姑娘,也越来越漂亮,换上绯色襦裙就如同画里的美人。
若非在那年他们去了洛阳,他几乎以为她会就这样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直到叔父告诉他,自己未来的妻子只能是那位姓唐的姑娘,指腹为婚,父母之言,不可违命。
他是荀氏将来的家主,当重信重义,不得做任何违背世人眼光的事情,包括为了她背弃婚约。
但他亦明白,她将从此离自己越来越远,这隔阂将是阻断一切的千重山隘,即便近在眼前,也不会再如往日了。
他成亲那日,分明发觉她为自己披上婚服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几乎就要攥住她细弱的腕,但理智还是制止了他的冲动,手掌在宽大的袖中捏成拳。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走到那位总是一身红衣的青年身边,义无反顾地奔向后者,临走时向自己郑重告别,说她有多么感激自己,会尽一切力量来报答。
后来,荀彧为了心中的理想追随了那位名叫曹孟德的青年,两人一拍即合,踏上了同一条路途。
一路披荆斩棘,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无数坎坷与貌似绝境的悬崖,被曲折的现实折磨到几乎筋疲力尽。
最艰难的时日,他们相互支持,彼此推心置腹,两人共同描绘的未来一如期待中的太平盛世,没有饿殍遍野与凄厉的哭喊,只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宁和平静。
可荀彧终是发现自己错了。
曹孟德要的天下,主宰者是他自己。
他越发暴戾,越发惯于Yin谋,鞭挞宇内的野心如肆意生长的火焰,顷刻间便欲将摇摇欲坠的汉帝龙座燃成灰烬。
荀彧意识到自己成了他的阻碍。
而这时她已是丞相正夫人,诰命霞帔华贵而大气,早不是当年那位在泥土间瑟瑟发抖的女孩了。
可她似乎失去了笑容,在偶尔远远望见她的几个时候,她都是面目冷然,眼眸中的光熄灭成寒凉的冰雪,隐隐约约能发觉她深埋心底的悲哀。
在她刚嫁给曹孟德的几年,他用了些办法,将意外救下的一名孤女绿漪安插进她身边,并嘱咐绿漪忠心耿耿地帮助她,如若她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委屈,都来通报自己。
那次在洛城,她落入刘备手中,正是他派的人救了她,用迷香令刘备与他的属下落入圈套,她才得以安然无恙回了曹孟德身边。
后来她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两个儿子为了权势手足相争,曹孟德对她冷淡如陌路。
他想,她一定很难过,她该有多么难过。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如她所愿写下一封浓墨饱蘸的奏疏,好救她儿子的命。
最后他收到了来自曹孟德的一只食盒,打开来时空空如也。
他何尝不明白这位追随了半辈子的主公的意图,他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他趁着月色,吩咐那位年轻的侍仆说:“守好大门,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最后的样子,他害怕看见她哭,也怕她不会来望自己最后一眼。
在她不顾阻拦闯进门的那一刻,他顿时不禁微笑起来——她还是来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让自己意识被黑夜淹没。当他最后一刻坠入月光沉睡的湖底时,海棠正在开着,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笙儿,谢谢你。”
谢谢你教我学会了什么是爱。
谢谢你告诉我,我曾经也是你的信仰啊。
谢谢你在我走向生命的绝境时,让我明了,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清醒,昏沉。与之共同而来的,是痛苦。
可这痛苦,未尝不是心甘情愿。
可惜为了我的信仰,只能先对不起你。
你会原谅我吗?
而我,其实早就爱上了你。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 错过
迷雾层层叠叠地遮掩了本就模糊的视线,空气中围绕着浓淡夹杂的血腥气,目光所及一片死寂幽深的甬道,此外再别无他人。
阿笙好像又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周围蔓延着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道路,一辆白色的车正朝这里驶过来。
她不禁有些惊奇,从前在梦里多次重复看见这个奇怪的铁盒子,怎么今日就突然知道了它是什么。
随即她发现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位二十岁许的青年,竟和荀彧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孔。
两人脸上都带笑,似乎在说着什么值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