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芳知道自己在营里的神情瞒不了人,所以一直低着头,又竭力咬着嘴不出声。这时他抬起头,姓钱的见了吓一跳,说,“你,擦擦脸上。”远芳就去擦,但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凝成褐色,有几处没能擦掉。
他放下手,朝姓钱的拜了拜,哑声说,“钱爷,多承你关照”,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送过去。治疫那会儿,宫里给过他一千两银子,除了给长生和华英带回去那些,其余的已经都在这里了。
姓钱的连说不敢当,接过银票飞快点了数,心想,原来这些郎中这么有钱。他现在心放下了,舌头也活络了,就夸自个儿,“要说我老钱开价是高的,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要不是能办下这事,我也没这脸收这银子。”
他自称自赞了两句,想到刚才营里那情形,亲人对面不能相认,也是惨得很,又跟远芳说,“我要是早劝一句呢,你也不能听。但营里那些娘们,就没见过能出去的。今天是见到了,说句不好听的,往后就当她是死了罢。”
远芳口唇颤抖,说不出话,心里知道那人说的不错,因罪发放的营ji不像寻常ji女,没有官家许可,不能赎身自赎。但发放她们的是当今皇帝,那除非皇帝死了,不然这些人就要不人不鬼地过上一辈子。自己身份卑贱,明知亲人受苦也不能相救,想到这些,心里疼得跟刀割一样。
两人走了一段,姓钱的在分岔口停下,说,“苏先生,我朝那边去,你还是回城里?”见远芳点点头,就好心提醒,“这天马上要黑啦,你从这里进城,路可不好走。听说以前还摔死过人呢。”
远芳不回答,心想我已经做了十几年睁眼瞎子,哪有福气在这里摔死了。
两人这就分了手。远芳一个人上路,果然太阳一落,道路就看不清了。他也不看脚下,也不分辩方向,只一个劲儿磕磕绊绊往前走,摔倒了,就挣扎着爬起来。一直走到深夜,终于看到前头出现城墙影影绰绰的影子。
他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城下。这时城门当然是关着的,他伸出手,扶着墙上粗糙的砖石,这才觉出腿脚已经酸痛得站都站不直了。他靠着墙慢慢坐下,抱着膝,看着过来的路。夜已经深了,周围又冷,野草里升起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团团相接,直到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他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白睁着眼,想着这些年自己惦记亲人,总盼望她们能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却不知道她们和自己离开不过百里,正每天被人作践,受尽苦楚。他想着这一堵城墙分隔了骨rou,墙外是鬼蜮,墙里是监牢,想着自己挣扎了这些年,现在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除了回到那牢笼,竟也没其他的地方可去……
他从夜色深重一直坐到东方泛白,末了,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从今往后,就当她们是死了罢,就当做是死了罢……”
天慢慢地亮了,有一两个挑担的,拉车的贩夫过来,到了城门口,也都等着。这些人越聚越多,看到远芳神情木然地坐在墙边,身上肮脏不堪,都离他远远的。后来守城的士兵也来了,打开城门,那些人就一哄而入。
远芳跟着站起来。他走了半宿,又坐了半宿,这时两条腿又痛又麻,像被千万根小针攒刺,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挪,再多走几步,才好了些。
城里店家都已经移开门板,张罗着招揽生意,小贩们大声吆喝,牛车马车从道上辚辚经过。这些他全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住处。他推开门,看到华英和衣趴在桌上。桌上还放着纸笔,但墨已经干了,油灯灯芯也已经烧尽了。
远芳心里有些负疚,想着自己这一夜没回来,这孩子怕是也提心吊胆等了一夜。他叫了声“华英”,话一出口就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华英抬头揉揉眼睛,看到远芳站在跟前,先是现出欢喜的表情,跟着见他满身泥水,样子狼狈,又害怕起来,站起来急急忙忙地问,“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远芳拿笔写了几句,说自己昨天晚上出诊,误了进城的时间,眼下感染风寒,不是大事。华英看看他,不大相信,但也没敢多问,赶紧去打来热水,又拿了干净的替换衣服。远芳看他忙前忙后,不想再让他担心,就草草洗漱一下,又换了衣服。
华英硬把远芳拖到床上躺下,有点想去搭他脉息,伸了几次手,还是没敢,看他的脸色比先前好了些,也稍微放下点心,说,“先生,我去上学了。你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今天别出去了。”他迟疑了下,又说,“刘婶婶昨天来过两次,说长生哥哥本来前天要回来的,但一直没回来。她急得很,听说先生认识宫里的人,想求你打听下他去了哪里,几时才回来。”
远芳记得华英提过,说长生要跟开阳府那些人一起去打猎。要换了从前,他就算不去开阳府,也会设法去天璇府打听。但现在他心里不但憎恶宫里那些人,对思昭也生了疏远,听华英这样说,只点点头,心想长生性子越来越野了,等他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华英再三叮嘱他不要出门,自己出去不到一刻又转回来,把几只瓦盆搁到窗槛上,这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