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芳快步出来,刚离开天璇府,就发觉后面有人跟着。他忽然转身,把那人惊得退了一步。他看那人穿的是府里下人的衣服,神色惊慌,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又半天不说话,就问,“什么事?”
那人像是又被吓了一跳,结巴着说,“苏,苏先生,刚才殿下问你能不能,能不能治,治,那个病……我刚好路过,我,我……”
远芳本来就是负气离开,这时听那人说话颠三倒四,心想,就算他听到自己说不肯医治皇帝,也不过是出言犯上,死就死了。谁知那人鼻翼抽动,眼泪大滴大滴掉出来,颤巍巍地就跪了下去。远芳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
那人哭着说,“苏先生,我家丫头……得了这个瘟病。她哥哥,昨天,昨天已抬出去埋了……她,她还啥都不晓得,只管要哥哥……我,我……”
苏远芳见他哭得可怜,问他,“没请大夫么?”
那人哽咽说,“请了两三个。都说没得医,多少人都得了这病,没得医。只能拖,拖着。拖不住的,七八天,就没,没了……”
远芳本来有一丝疑心,以为这人是思昭安排来试探自己的,这时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决不能是装出来的,心里不由得惭愧,只扶着他,默然不语。
那人哭得难看,也来不及擦,只抓着苏远芳问,““苏先生,你医术高明,殿下也常夸的。这病到底能,能不能治?”他一边问一边盯着苏远芳的嘴,只希望听到一句“能治”。
远芳见他边哭边问,焦急中怀着无限希望,心里再三迟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那人见他不回答,像是明白了什么,抓着他胳膊的手颓然放开,喃喃说,“没得医……都说没得医……”,一边蹒跚转身,慢慢走了回去。
远芳看着那人回府,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走。从天璇府回到他的住处,要穿过小半个京城,这一路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风吹树动的影子。街上每隔三五步,就泼着煮过的药渣。有几家门前的不是药渣,是烧过的纸灰,紧闭的门后就能听到哀哭声。他走到住处,却没进去,反绕到后面。那地方搭着个牲口棚子,平时里头总栓着十来匹牲口,现在只剩下一匹老马。那马瘦的皮包骨头,身上东一块西一块长满疮疤,十来只苍蝇嗡嗡地绕着转,马尾巴也剩不了几根毛,半天才有气没力地甩一甩。
远芳站在棚外,拿帕子扎在脸上,遮住鼻子和嘴,又挽起衣袖,把准备好的草料清水提进去。那匹马喷着鼻息,慢腾腾走过来,咬了口干草,一下下咀嚼起来。这时离得近,这马看起来就更加寒碜,眼睛红通通地不断流泪,又糊满黄白眵屎,牙齿也磨平了,吃着草,浊黄的口沫就不断流出来,就跟那些瘟马的病症一模一样。
远芳在那马前后看了半天,又走进恶臭的棚子,查看角落里的马粪。他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取下手帕收好,再走几步,看到街口有个身影,远远地在叫,“先生!”
远芳听出华英的声音,提高声音说,“你别过来。”
华英也高声说,“我知道!我不过去!!”他在七八步外停下,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一先一后回到住处。
进屋后,苏远芳先把衣服换了,再洗干净手,才许长生和华英靠近。这几天学堂和武馆都关门,两个少年只能在家练习。这时苏远芳却没功夫过问他们的功课,他坐在桌前,取出一叠字纸。华英早准备好笔砚,自己在旁边磨墨,苏远芳一边写,他就侧着头看,看到纸上记得是那病马几天来的症状。长生也偷看了一眼,就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到了晚上,长生和华英一起睡里间,苏远芳睡外间。他闭着眼,总忘不掉先前和思昭的那场冲突,好不容易要睡了,又朦胧做起梦来。在梦里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假山石边,虽然拿着书,却没在读,只是欢喜旁边一丛玉簪洁白娟秀。不远处两个姊姊正在说笑,指点着斜长的一树榴花。微风送来人声,几个兄长像是起了什么争执,说了几句,又一齐放声大笑。这时最小的妹妹过来,送给他一个草花编成的手环,又格格笑着跑开。他目送着那小小的背影,看到天边云蒸霞蔚,瑰丽无方。
忽然间那如火如荼的云霞变成一片熊熊烈焰,脚下土地隆隆震动,兵器交击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只听有人高声在叫,“陛下有令,杀进宫后,一个人头赏银千两!赏银千两!!”不知道哪里跳出三四个人,抓住他手脚,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姊姊被人连拖带拽地拉走。又有全身盔甲的士兵冲过来,把他几个哥哥接连砍倒,其中一个还没死透,在血里翻滚着哀鸣,有士兵一跳骑了上去,用刀活生生地去剁他的头颅。小妹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哭,一个兵几步赶上来,伸手一捞,把她挟在肋下。他眼看那小身躯在辖制下不住扭动,一边竭力挣扎。但有人用力抓着他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狠狠撞去,一下,一下,撞得满脸是血,又把他的脸整个压在地上。他口鼻中全是沙土,窒闷得快要死了,只能双手乱抓乱挠,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
苏远芳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