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到南内的时候婢子便教人去中书门下寻谢相公了,今夜果真是谢相公当值,如今谢相公已在紫宸殿外候着了。夜里风凉,大家不如早些回去罢。”
李玚立时蹙眉道:“可着人给谢相公拿衣裳了么?”
冯言在内笑道:“四郎忧得很是,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坐上安车回至东内紫宸殿时,中书侍郎谢洵已在殿外等了些时候,他生得一张与谢懿十分相像的绮艳面容,宫灯映照下平添三分艳色,举目望去只觉可堪图画。李玚见此不由呼吸一滞,接着便端坐在安车上如常微笑,伸手向他道:“谢相公上来。”
谢洵的眼目不甚好,白日里尚且无妨,入了夜便瞧不清楚路,是以行路时无论是否有内侍引路,自己手里必然是要掌灯的。待得行上前去方见到李玚向自己伸过手来,想起今上君臣同车的礼遇是杨公赡鱼延年等人也不曾有的,便立时退了一步俯身道:“臣不敢。”
李玚执意伸出手去,眼角仍旧带笑,他本是生得过于锋利的好看,这一笑柔软了眉目,宛若方塘含春:“无妨,谢相公是我大楚廊庙之器,这话可是卫公说过的。”
听见李玚提起故师,谢洵不免蹙了蹙眉,却到底不再拒绝,握住李玚伸出的手登车。
李玚见谢洵坐在自己身侧,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此时宣微殿内亦已秉烛,安平公主李虢儿立在殿内,双手举着一册书卷诵读。她此时身量未足,往常那芙蓉玄冠戴在头上歪歪斜斜,着实不成体统,幸而身上的衣裙华光熠熠,得见些许公主之仪。她内穿一件蓝色郁罗萧台纹长裙,外面又罩了一件红地逑路纹对襟宽袖长袍,那衣裙穿在身上压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倒真像个修道女冠。
皇后谢懿端坐于东窗下的矮榻上,黄桑色鞠衣下微露出一双纤纤玉手将腰间绶带上几乎看不出差错的褶子轻轻抚平,然后她转头轻声向一旁的李虢儿道:“虢儿过来罢。”
晚妆严服下的女子姿容胜雪,凤仪万千。李虢儿闻言立时便卷起书册,咯咯一笑向她跑了过去,却小心的没扑到谢懿怀中,只是好奇的看了看置于矮榻案几上的另几卷书册。谢懿瞧了瞧她的样子,便伸手将其中一卷书册摊开,指着一篇文章柔声笑道:“这是庄子的文章。”
李虢儿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说过,读书要先以诗经做底,诗为孔圣所言思无邪之三百篇,经便是、之类,然后方可立身中正,思虑恪纯。”
谢懿弯了弯唇,俯身替她理了理衣裙上的丝带,又整了整那歪斜的芙蓉玄冠,抬眼望着她笑道:“你记得倒清楚,可其中道理你未必明白。这倒也罢了,虢儿可还记得为何我之前说了这些之后,还要教你南华庄子么?”
“殿下要我自在,不为诗经所拘束。”李虢儿纵使前头的句子都不甚明白,这句话却是懂得,也记得最清楚,仰首笑道:“只是娘子为何待我这般好?”
谢懿闻言,不答反问道:“虢儿的读了么?”
“已全读了。”
“呢?”
“已读到里仁篇了。”李虢儿眼中疑惑之色愈甚,唯恐谢懿要考教她,便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记得不牢。”
谢懿便嗤的一声笑出来,抚上李虢儿的肩道:“若是旁的记得不牢也罢了,你可还记得里仁篇里君子小人之辩?”
李虢儿应声而答:“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言毕眨了眨眼睛道,“虢儿说的对不对?”
“再对也没有了。”谢懿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展颜,再开口时却是已带了询问的口气,“虢儿以为我待你好,是君子之德,还是小人之惠?”
李虢儿果真闷头想了想,随后拍手笑道:“自然是君子之德!”
谢懿亦笑:“如此,倒是多谢虢儿信我了,玄宗曾言:‘先圣说经,激时立教,文理一贯,悟之不远’,想必便是虢儿这样了。现在君子要教虢儿念南华逍遥,好不好?”
二人正说笑间,宣微殿的掌事女官崔雪蘅缓步进来,禀道:“娘子,大家带着谢相公来看您了。”
在崔雪蘅禀告间,李玚已然携着谢洵的手步入殿内,口中笑道:“阿懿这里好热闹。”
李虢儿虽是李玚长女身份贵重,平日里却也少见外臣,故而此时看到李玚身后的谢洵,微微露出小女儿的怯意,低低地道:“既有阿郎来陪着娘子,虢儿便先回去了。”
李玚颔首算是允了,李虢儿忙抱起一卷去了。待她去后,谢洵上前向谢懿行礼道:“殿下安好。”
谢懿眉眼间不辨喜怒,淡淡地道:“谢相公多礼了。”
谢洵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谢懿没了孩子,他每次见她,都觉得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朦胧至极点的浓重雾气中,甚至连声音都带着空谷回响般的清冷。她带着十二分的漠然来对待他,拒绝一切或试探或真心地靠近,手持佛经却不入大乘,就连小乘也未必做得纯熟。
谢洵只不知是为何,他想,若单是为了孩子,未免过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