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已经来人告知,周凛惊诧万分,有欣喜,也有释然,不着急和孙儿相见,慢慢服完药,穿戴齐整。
歪坐在榻上,面颊有点色泽,Jing神比平日略好,宁戈从外头进来时,他抬手指了指,“宁戈过来,和翁翁说说话。”
语气还像儿时,唤着他叫他不要调皮。
宁戈鼻子酸疼,跨前一步,在膝前跪下,用一旁的铁钳拨动着炉子里的炭火,不敢看周凛。
周凛声音很轻,“都十年了啊宁戈,真快。”
眼泪在宁戈眼眶里涌动。
周凛摊开手掌,抚着他的脑袋,手指颤得不能控制,“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去时才而立,正值一个男人的壮年。最辉煌的十年,平西北,定东南,戎马一生,受万民爱戴。做到镇国大将军已是极限了,我劝他急流勇退……还是晚了......大梁,大梁欠我史氏一门,到祖父这里,该做个了断。”
“你回来前,承善已经告知,翁翁想了很久,替你想了一条后路。”
“你啊,帮着你妹妹罢,翁翁这里有件重要的东西,她拿着,才会拿捏分寸,事事斟酌。”
他和宁戈道了几句话,大口咳喘起来,气息愈渐不稳。
宁戈抚着老人的背,轻轻地拍,“孩儿听翁翁的。”
末了周凛又道:“你这里我放心了,犀娘啊,还太年轻,这条路她会很辛苦。”
宁戈望着祖父枯柴似的手臂,凹陷的脸颊,忍不住用力攥紧了手,“翁翁千万保重,犀娘会回来,有什么话,翁翁当面和她说,她会听。”
这席话说得畅快,但并不久,周凛已然撑不住,躺下就睡了过去。
宁戈守了半个时辰,迦南来时才离开。
母子二人敞开心扉说了许久的话,把这几年的经历挑拣着说,吐露着孺慕之思。后来茯姬又带着嫤和来。
三个人说话,嫤和就在一旁玩周凛做的九连环。别看她不爱说话,傻乎乎的,这类玩具在她手里简直易如反掌。
宁戈两眼不觉睁大了,感叹道:“妹妹是个奇人。”
茯姬笑了笑,叹道:“一个痴儿罢了。”
嫤和两岁的时候,照顾她的嬷嬷不小心摔在地上,磕破了后脑勺,嬷嬷惧怕主母责难,隐瞒不报。到了会说话走路的年纪,嫤和依然是迟钝模样,才惊觉出事,诊断病情为时已晚,遍寻天下名医也没能根治,好在除了这痴症,能吃能睡,没有别的毛病。
“嫤和可怜,犀娘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好玩的好吃的都通通分一半。”
茯姬身份低微,又遭劫难,蒙太尉搭救才保住性命,得一方庇命之所,虽然里头种种不好明言,从而引来夫妻龃龉,女儿仍是得了公主和娘子的看顾庇护。
而今害这痴症,若是成年若能择一户良善人家,都是她们娘儿的造化了。茯姬已经感激涕零,没别的可以报答,便把一生都豁出来,尽心竭力地伺候公主。
解开九连环的嫤和听母亲提到了韫和,愣愣发呆,嘴里含混道:“阿姊在哪?嫤和想阿姊。”
宁戈握着她的手腕,微微地笑,“阿姊很快就回来了。”
渤京这个时节早已进入初夏,茴州因地势海拔略高,还在飞雪,无论九嶷山还是山下平地都冷得出奇,城中鲜有人走动,偶尔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莫不是耷拢着头,两手掩在袖筒,在寒风里踽踽独行。
雪不大,马车驶上陡峭的山路,车轮不住打滑,韫和弃了车,坚持以马代步,先行上山找人接应。
山顶的雪风倒灌而来,鼓进斗篷,如锋利的刀子,割在脸和颈的肌肤,刺痛和严寒直往骨缝里钻。纵然她穿的夹棉的襦裙,一路行来,身体还是冻得僵硬。
戒备瞭风的小卒看见时,她的眉毛已经凝满雪珠,白茫茫一片,唯有那张红润绣口吐纳着微弱的气息。
小卒转身下了哨楼,报给附近巡逻的狄融。京城派兵围剿,两方对峙,里面虽有宁戈内应,狄融还是怕敌方派jian细,不敢粗心大意,爬上哨楼望了眼,雪地上的女子鬓发蓬乱,裙裳臃肿,已经冻成冰人,但那模样仍是好辨认得很。
“是犀娘。”
“快去告诉周家人,是犀娘回来了。”说完,狄融急冲冲地奔下楼。
地上雪积了一尺来深,韫和一下马,陷了半截小腿,走一步直接没过膝盖,双腿仿佛坠着铅块,重到寸步都挪不动。
她抹去脸上雪沫,恍恍惚惚有个人朝着边急奔而来,快到时才勉强看清脸上的焦色和怨怪,“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先生病了。”
“先生病的很重,他念着你,想见你。”
“吊着一口气,就为了见你一面。”
韫和想到了她离开那日,祖父流泪的样子,再也没能撑住,昏头昏脑的,意识一散,直通通地倒在雪里。
方才还惨白无色的面颊此刻滚烫赤红,风寒来势汹汹,吓得狄融手忙脚乱,解下厚氅,把人裹严实抱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