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副官果真像他答应的那样放了杨蕙离开。
当然,期间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故。东三省年年肆虐的疫灾在某个寒夜骤然降临,起先是呼lun县发来急报,中东铁路沿线一夜之间尽数封锁,交通部在京奉两线设所防疫,停运的铁路线顿时如绞杀鱼群的渔网般将整个黑省团团封死。
祝箫意在隔天晌午接到了省民政长公署警务公所急拍的电报,当天便带着一批新兵抵达了呼lun县。他本不必亲自上阵的,但当地警署人手紧缺,首先传出疫灾的还是俄人开的教会医院,公所记得他是俄人出身,自然把他当作一剂救命的良药。
是时人心惶惶,疫症早已不知流传几日,教会医院前已经升起一面黑旗,在凛冽的朔风中如鱼鳃般一鼓一鼓地弹动。每到严冬时节就会有无数贫民、乞丐饿死,无人认领的尸首用草席卷着堆在街头巷口,而这一年的惨状更胜以往,尸沟里横着被野狗啃食过的人腿,放置尸骸的浮厝散发恶臭,几乎无人再敢走上街头。
戴着口罩的修女已经等在教会门前,一身漆黑的教袍如同双翅曳地的乌鸦。祝箫意朝她一个颔首,她便将一只提灯送到了男人手上,再用指尖往下一扫,一口不利索的汉语闷在口罩后:
“西边来的,”她说,“在下面睡了,再没醒来。”
祝箫意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段往下的阶梯——西伯利亚的寒流从来毫无温情可言,在这天气最恶劣的时节,教会医院的床位告罄,连地下室里都支了几张病床。
“在我出来前,不要让其他人靠近。”祝箫意用低哑的俄语说。
他举了举手中的煤油灯,在获得了修女一个祈祷的十字后沿着昏暗的木梯往下走。
提灯摇曳的火光照映在腐朽的木门上,像即将旱死的小鱼般跳动。祝箫意半张脸藏在伍氏口罩后,线条锋利的眉眼纹丝不动。他推开门,目光掠过门缝间残留着的黑色膏状物,又面无表情地往房间里望去。
他的到来惊动了屋里的东西。
大批食腐的鼠群正滥觞于此。它们被煤油灯的光热惊扰,在横死者的病榻间乱窜。祝箫意再向前一步,它们便吱吱尖叫着退进黑暗中,在灯光无法触及的角落里如密密麻麻的食人蚁般窸窣攒动,数千双黑黢黢的眼珠紧紧盯住祝箫意,在黯淡的光线下如将熄未熄的烛火般灼灼跳动,活像怪物熏红了的眼。
祝箫意不为所动,视线往病榻上一扫,看见横死者腰腹塌陷、肋骨突起、眼珠僵死,参差不齐的黄牙粘着铁锈红的血痰,面上已经浮起瘀斑,呈现出坏死的紫黑色。
是鼠疫。祝箫意心下判断,同时将手中提灯举高了些。他看清了这番状况,意欲折返,却发现身后的出口也聚满了一群黑鼠,其中几只竟有成年男子小臂大小,正朝着他蠢蠢欲动地转着瞳珠。
祝箫意眉尖微动,没料到这群畜生居然生了袭人的鬼祟心思。
正巧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外面隐约响起几声俄语,随后便有脚步声自楼道里传来。
地下室里又多了一份光源。
来人携着一只火把,麂皮手套下隐现着一线皓白的腕骨,细软的金发用一柄细簪绾在脑后,脸庞被面罩藏住,只露出一对形状姣好的狐狸眼。他对着祝箫意一笑,眼尾挑逗似的一弯,水汪汪的春意便似乎要从那细腻的眉眼里沁出来。
“……你不该来这种地方。吴副官怎么能让你进来?”祝箫意顷刻间冷下脸来,“带你来这儿本就是我最大的容忍限度了。”
“我这不是无聊了吗?”杨蕙笑盈盈地说,“况且,我是来帮忙的。”
说完,杨蕙将手中火把一挥,堵在门前的鼠群顿时吱吱乱叫着退散开来。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它们聚集的Yin影便好似一只巨大的蝙蝠,被火光惊起又聚拢,躲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在下来前,我问了那修女几个问题,”他娓娓道,“一是和疫毙者同住的几人去向,二是几时发现此人出现病症的,为何直到人死才上报,三是……此人是否带了任何行李。”
祝箫意微微偏了偏脑袋,紧皱的眉头缓和些许:“所以?”
“据修女所说,和此人同行的几人领过救济餐后便离开了,地下室里除了他没再住人,”杨蕙说,“而且,这人几日内表现并无异常,前日突然暴毙,教会这才向上面紧急求援。”
他顿了顿,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他原是乡间的农户,带了一笼土鸡想要去龙江县出售,那笼子用黑布罩着放在地下室,修女却从未见过笼内的东西,也未曾听过鸡鸣。”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祝箫意倏地转过身去,几步绕过了横死者的病榻,将墙角堆放的杂物猛地一掀——
“不在这里,”他寒光凛凛的眼瞳横扫了杨蕙一眼,那份腾腾杀气几乎要冲破眼底,“你不要乱转,我来找。”
杨蕙当然乐得轻松。他饶有趣味地举着火把,看着男人将那死状凄惨的尸首用被褥一卷,再忽然从死者的床下拖出一只竹笼来——上面的黑布已经掀翻了一角,杨蕙借着跳跃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