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中国油画第一村”真名叫大卫村,位于蓉城的东北角。蓉城和经济繁荣的港岛只有一江之隔,改革开放后不少蓉城人靠着拆迁成了暴发户,大卫村却是那种全蓉城拆完了都轮不到的偏远地方,千禧之交的那几年,这个村子里还有原住民都还干编织渔网的老手艺,这里的房租也比蓉城南面便宜,所以港岛的画商把工作室开在这里,带了一批画工,又招了一批画工,将在大卫村制作的油画当作装饰品,倒买倒卖到全国各地的家居建材厂。
真正的机会是千禧年后来的。加入WTO后,来大卫村批发油画的商人里逐渐出现了欧洲面孔,了解成本价后,这些外国佬成百上千张地下单《蒙娜丽莎》。
大卫村共计三百多户人家,翻新的宅基地全是连排砖房,每排六七八户人家,层高从三到五层不等,二楼以上是工作室,或者房东自住,一楼大多都已经出租为店铺。外国人的到来让这些店铺里的三面墙从挂满装饰油画到全换成大大小小的蒙娜丽莎,生意最火爆的时候,买家甚至不看Jing细度,只要画的有那么点意思,他们就愿意下单,对作品的第一要求也是快点出货,而不是“像”,或者“好”。
在大卫村开油画工作室的没有本地人,全是些外来人口。对于这些人来说,仿制油画和搬砖挑担没什么两样,都是谋生。从老家到蓉城是他们走过最远的路,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没见过《蒙娜丽莎》的真迹,有些人仿制了大大小小几千幅,都未必能说出这幅画真正的尺寸。
这些背景情况画商肯定知道,所以他们不做任何艺术性的要求,来到大卫村,看中的也是物美价廉的人力。同样一幅画从中国人手里拿货只需要五十块人民币,但在欧洲却需要五十欧元。同样的时间里中国人能画出十幅,欧洲的画匠或许更Jing雕细琢些,但只能出一幅。
外贸生意给大卫村注入了新的活力,越来越多人来这里租门面开工作室,至此,大卫村终于不再是个小渔村,终于有了点蓉城蓬勃发展的味道。
庄毅就是那段时间来到大卫村的。两年前他拿着录取通知书,从中部老家来到蓉城念大专,他在最后一年背着父母,先斩后奏用学费,在大卫村里租了个拐角的小门面,第一个仿制起梵高的《向日葵》和《星空》。
后来他在酒桌上和不同的人吹逼,说的同一番话杜夏都能背出来。《蒙娜丽莎》的市场已经饱和,几个接不到单的工作室早就开始打价格战,只有他懂得另辟蹊径,在网上搜油画拍卖价格排行榜,前三名全是一个叫梵高的人,再看他的画风,远比《蒙娜丽莎》这种肖像画粗糙,简单到门外汉上手两天都能仿制的程度。
庄毅在大专念的是工业设计,眼看着就要毕业了,除了一堆狐朋狗友和几只画笔,他并没有学到什么手艺。学校也不保证他的就业,他于是决定搏一搏,看看自己命里有没有财运。杜夏来找他的时候他确实没打算招人手,一是他开不起工资,二是他几个玩乐队的朋友已经答应来当帮手。后来订单真的来了,庄毅才十足庆幸杜夏的存在,“破例”给他抽成,他那些朋友没一个靠谱的,只有话不多说的杜夏连熬三天三夜,在截止日期前一日把画完成寄出去。
从那之后,庄毅和杜夏连轴转地忙了好几年。他们真的吃到螃蟹了,梵高仿制画的订单络绎不绝,量大到两个人再怎么埋头苦干都完成不了。庄毅于是又招了好几个工,且不要求他们学过绘画。在赚钱这件事上,庄毅确实有那么点天赋,小作坊从白天到黑夜都是闭门造车,外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货总能按时交出,还是跟他们合作过多次的画商跟别的画工老板透露,那家“庄周工作室”搞得是流水线那一套,一个人打底,一个人构图,一个人调颜色,另一个接过调色盘直接在对应的位置上填色块……
那年代还没有内卷的概念,要是有,其他老板边不情不愿把流水线那一套搬进自家工作室,边暗骂庄毅杜夏两人毫无情怀和艺术追求时就能用上这个词。
庄毅一丝一毫心理负担都没有。他是知道的,哪怕是做装饰画的年代,大卫村里的作品也没有一幅是原创,全是抄袭的。隔壁的工作室见别家的抄袭画卖的好,还会忙不迭赶制出一模一样的,再压低价格吸引画商……
这些行为和量产仿制名画相比,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小作坊出身,没有谁比谁高贵,哪怕是打击盗版的今天,大卫村里还是随处可见从网上临摹来的画作,反倒是“庄周梦夏工作室”还在坚持老本行,依旧只是仿制,没什么原创,但绝不抄袭cope。
还挺从一而终。
再瞅那加了俩字的招牌,杜夏的身份显而易见不止是学徒。七年前他稀里糊涂进了那扇窄门,七年后庄毅的心思都不在那块调色板上了,杜夏还跟第一天见到那些颜色似得新奇,大年初三都不休息去画室做工,从白天待到晚上六点钟的路灯准时亮起。
杜夏在这个村子里待了整整七年,多少赚到了一些钱,工作室也从刚开始的窄门换到隔了两条道的主街。这条街位置好,就在那块“中国油画第一村”的大石头后面,两侧两排共三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