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还记得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有一个梦想》。他那时候想当一个画家,同班同学里和他有同样梦想的共计十二人,其次是作家,老师,和科学家。
也有同学笼统的写要去环游世界,然后留在大城市生活。他们的父母大多背井离乡在外务工,他们想念一年到头都见不上面的父母,也对那只出现在电视里的现代都市产生了向往。
总之,那个年纪的孩子的梦想,绝不可能是当农民工。他们的父母也不希望孩子重复自己的打工路,辛苦挣钱供他们读书。杜夏的父母是少数还留在村子里种田的农民,每年攒不下几个钱,十岁那年,杜夏又有了个弟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从此雪上加霜,但父母高兴了不少,因为这个弟弟和他不一样,是个货真价实前面带把的男婴。
几年后,杜夏成了同届学生里第一个辍学,外出打工的。这在村子里并不稀奇,总有年轻人对学习不感兴趣,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是混过去的。但杜夏不一样,据说杜夏连着一个星期没去学校后,他的班主任曾追到他家,劝他的父母让杜夏至少把中考考完,还说杜夏是个好苗子,说不定能拿到重点中学的支援名额,去城里上学。
杜夏的父母全都是小学没毕业的,不进油盐,用年轻老师听不太懂的本地方言说,招娣要嫁人了,没再读书的必要。
老师头一回听有父母给男孩取小名叫招娣,还说什么要把他送更深的山沟沟里头,换回彩礼给弟弟日后娶新娘子用。
杜夏那弟弟都还没开始上学呢,字都不认识几个。老师哭笑不得,都不知该先吐槽二位父母想的太远,还是看得太近。他决定过两天再来劝劝,又过了一个星期,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来到杜夏家的茅草屋,才得知杜夏跑了,身上没有一分钱,也没留任何口信,就是跑了。
多年以后,杜夏因为何筝的事进了公安局,警察问他当初是怎么跑出来的,他自己也回忆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坐过牛车,蹭过拖拉机,再扒拉了辆不知目的地是哪儿的火车,到站以后汇入那些农民工的队伍,在后厨洗盘子,干过服务员,发过传单,上过流水线,身段抽条后还在工地扛了好几年钢筋……某一次人口普查后杜夏终于有了身份证,也是那一年,他终于可以在这个打了五六年临时工的城市里自由穿梭,无意中路过一个村庄,村门口的大石块上大言不惭地刻着“中国油画第一村”。
杜夏好奇地进村,只见家家户户的门面都挂着画,以及招工的牌子。那是开春,有些农民工离开了,有些重返,又有新的到来,所以每个作坊都得重新招人,年复一年。
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画是《蒙娜丽莎》。杜夏走过的每条街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铺天盖地都是一个没眉毛的女人冲他露出神秘的微笑,杜夏看得心里发毛,正准备离开,他在拐角的一个窄门里,看到了全新的风景。
杜夏在门前怔住,挪不开腿也挪不开眼。那不是什么Jing细的画,和蒙娜丽莎那种肖像画比起来更显的粗糙,可杜夏就是被震住了,只觉得画里的红比他见过的任何红都要艳丽,画里的黄比他见过的任何黄都要闪耀,像是漩涡将他吸引,驱使着他伸手去触碰。
“不买别碰。”一个人的声音将杜夏呵住,他从窄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左手拿着搁画笔的调色盘,右手脏兮兮蹭了不少颜料,嘴里叼着根烟,不太礼貌地问:“看中哪副了?我跟你说说价格。”
“我不是来买画的。”杜夏不太好意思地说,他就是来逛逛。
那人“哦”了一声,短暂地将杜夏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要回门里重新画了。
杜夏叫住他。
那人回头,还是那种轻佻的打量的目光。
杜夏问他:“你招工吗?”
那人把烟夹在指间,吐了口云雾后说:“我单干。”
杜夏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学徒呢?”
那人嗤嗤一笑,那眼神那气质,还真挺艺术家。
杜夏补充:“不要你付钱的那种。”
生怕那人不答应,杜夏又说,他还会做饭。
那人的烟又叼回了嘴里,也不说话,就只是下巴一扬,示意杜夏可以跟自己进屋了。
杜夏没犹豫。
到这一刻为止,他还不清楚这个“中国油画第一村”到底叫什么村,这个看似别具一格的男人也不是什么清新脱俗的文艺青年,只不过看到了新商机,率先仿制别的名画。
更不会知道,他会从此在这个村子里安顿下来,待上整整七年,和这个叫庄毅的男人一起,画了足足二十万张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