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出院那天,钟翊和方洲都在外省出差。钟翊心情不好,临走前狠狠Cao了舒辞一顿,舒辞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比张艳玲还要蹒跚。
护工陈阿姨跟他们一起回家,按照钟翊的要求,仍需要她来进行专业的照顾。
舒辞把婚纱推出来时,他看见母亲的眼里终于有了光,像复燃的火星,胆怯又憧憬地摇曳着。
张艳玲在护工的帮助下换上婚纱,特地改小的尺寸仍然不太合适。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撑不起华丽的礼裙,头发太短太少,她像枯萎的玫瑰,眼泪是最后一天的晨露。
“总算没白养你。”她由护工扶着,看着镜子里不协调的自己,边哭边笑得满足,好像舒辞这二十多年只做过这么一件让她称心如意的事。
“等我死了就穿这个。”张艳玲松开护工的手,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像少女一样欣喜地转圈,但动得很慢很吃力,“到时候给你爸也烧一套贵点的西装。”
她很少同舒辞提及他的父亲,也不允许舒辞过问任何信息。这是母子之间永远迈不过去的槛。因为这件张艳玲等待已久的婚纱,和看得到轮廓的死亡,在今天稍稍降低了一点高度。
“本来我们租了衣服的,那时候没钱,你爸爸只能租个假的衬衫领子,就这么点。”张艳玲陷入遥远的回忆里,颤巍巍地抬手在肩膀处比划。
她不能久站,舒辞扶着她坐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变法戏似的为她戴上假发。漆黑的长发盘在脑后,编了华丽的发髻。再依次披上头纱、戴上皇冠,忽略憔悴的面容,镜子里的张艳玲就是即将出嫁的二十出头的新娘子,笑得欣喜又忐忑。
“漂亮吧?”张艳玲骄傲地问,等舒辞和护工连连肯定了好几遍才打住,小心翼翼地整理头饰。
“我年轻的时候,追我的男人多了去了。”她擦干眼泪,从镜子里瞥见舒辞平庸木讷的脸,骄傲之色转为嫌弃,“你怎么就不能遗传点好的呢?”
舒辞习惯了母亲对他的长相的百般抱怨,擦了擦眼角,对张艳玲挤出傻乎乎的笑容,庆幸她还有Jing力数落自己。
“你给自己也买点好的,穿得那么寒酸,谁看得上你。”张艳玲拍拍舒辞棉袄上的刺绣补丁,语气变得柔软,无奈里夹杂了几分抗拒,“不管去做什么,面子总是要装的。”
舒辞怔住,心虚地调整站姿,把高领线衫再往上扯了扯。
“这婚纱……不是你出的钱吧。”
“……嗯。”舒辞垂下脑袋,不安地抠手指,指甲缝里还残留了一点血迹。昨晚他把钟翊的背抓破了,挠了好几道血痕。
张艳玲定定地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轻颤着张开又闭紧,最终只是苦笑着叮嘱,“这个也要还的”。她想要马上换回家居服,舒辞睁圆了眼,惊慌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了。
“要弄脏的。”张艳玲小声解释,对舒辞露出很勉强的、感到难以启齿的笑容。她又强硬地要求舒辞和护工都先出去,想独自一人再臭美一会儿。
“同心桥那边的栗子饼我好久没吃了,小陈啊,你和他一块儿去,认认路,下次就麻烦你去买了。”
“妈,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残废了!今天状态好着呢!”张艳玲眉毛一拧,摆出从前教训小舒辞的架势。
舒辞在卧室门口观望片刻,见母亲只是找出了化妆品往脸上擦,才和护工一起出门,心里仍然不太放心。
他在路上反省,觉得自己考虑得不太周到。假发和头饰是钟翊提醒他买的,但两人都没想过妆容的问题。
张艳玲很少化妆,舒辞只偶尔见过她偷偷擦个口红,总是同一只。她的化妆品大概都过期了,也不齐全,舒辞决定尽快给她买一套好的。
要向钟翊请教并赊账。
排栗子饼的队伍很长,但后来的时间溜得很快。
萧瑟的暮秋傍晚,热气腾腾的喷香的栗子饼,和染成血色的婚纱。
张艳玲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过期的廉价化妆品没能很好地掩盖她的病容。剪刀扎进小腹,桌上立着她与亡夫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
然后是医院、死亡证明,再是棺材和殡仪馆。等两个舅舅和外公外婆赶到,就火化。
张艳玲没考上大学,十九岁就进城打工。二十一岁遇见舒辞的父亲,甩掉身后排着队的觊觎她外表的暴发户,死心塌地地跟了这个穷书生。二十三岁生下舒辞,成了寡妇,不肯改嫁。
车祸的赔偿金全部给了舒家。舒辞住在乡下由外婆抚养,张艳玲留在城里拼了命的给别人家洗衣做饭,有很大一部分收入,都用来支付弟弟们的大学学费,之后是他们的彩礼。
舒辞六岁后,表弟表妹相继出生,外婆有了亲孙子亲孙女,就把他扔回张艳玲身边。
这个家是落在枝叶末端的摇摇欲坠的脆弱鸟巢,舒辞是长不出羽翼的雏鸟,蜷缩在巢xue边缘,微弱的叫唤无法引起母亲的重视。
舒辞挤在舅舅的二手小轿车里。乡下的公路不平整,他在铁皮壳子里颠簸,母亲睡在小木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