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琮的珠玉撞击声响里,谢远春看着一个侍童把红玉珠帘、血红纱幔一一扯落,将两捧秋香色软烟罗轻盈盈抖上床帏、屏风。另一个侍童拿了香炉进来,将一段小小的白檀香点了进香炉盒子里,袅袅的烟气倏忽自小小香炉弥散开来,屋子里渐铺开一团柔和淡雅的气息。
身怀六甲的魑王慵懒地斜枕在榻上,穿惯了的红衣与战甲不知去了哪里,现下只着一袭月白色长衫,领口与袖口俱十分宽松,衣料柔软,松松地包覆着他耸起的圆润小腹。
谢远春嗅到了某种扑面而来的示威气息,不由摸了摸耳垂,颇感尴尬地坐在客座上。他活到现在,情情爱爱尚属第一次,还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想了想,率先开口:“但问无涯公子,何事相嘱?”
彤无涯勾了勾唇。谢远春离他很近,发觉这位魔界的战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许多举动神情,与凤招约略相似。
彤无涯道:“请你来做客,先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凡人,时至今日还盘桓在魔界,碍人双眼。”
谢远春早知他说话不会好听,不过纯粹拈酸吃醋找他来奚落一番,应当不是这位魑王的作风,他“唔”了一声,问:“您看到了,然后呢?”
彤无涯平静答:“然后再客气地与你谈上一谈。”他稍稍蹙了眉头,其实以他的心理,并不愿和凡人浪费唇舌,他会与凤招争吵,却不屑让一个凡人知晓自己的一片情衷,然而凤招在两人间的态度已经太明显,他既然无法改变凤招,便必须要让凡人自行离去。许多懒得说的话,无论如何也要说上两句。
“魔界不是你的地方,你横插一脚,鸠占鹊巢,自以为是救世之人,实际只是魔界诸人,看在凤招面上粉饰太平。”这番话是对谢远春说的,彤无涯却不正眼瞧他,似乎觉得对方不值一观,“如此愚昧蠢钝之人,本不值得我动手。你如今收手离开,我尚可当你从未来过。”
他貌似平静,谢远春却能察知对方隐隐处在爆发边缘的怒气。谢远春想了一想,并不正面给他回答,却道:“我并非不为魑王与魔将们着想。人间亦曾有战事绵亘十数年,将士出生入死,无不渴望解甲归田,人间帝王驱使兵将,要做的乃是战争之后,不使功臣良将埋没,不使老兵弱卒无养,而非让战争一直延续。现在魔界各族之中,经历万年罹乱,各方势力几以平衡,诸族魔皇,俱臣服于惑皇之下。魑王仍要行夷族灭国之举,不再是为了惑族,只是因为你性喜杀戮,抗拒止息干戈。”
彤无涯打断了他:“这便是魔族天性,你一介凡人,有何资格对魔族行事指手画脚?”
谢远春对他的威压怡然不惧,从容答道:“这不是魔族天性,这只是你的天性。你虽然贵为魑王,也没有资格妄言整个魔族。”
彤无涯怒气当即没顶,他冷笑道:“好,好得很,果然牙尖嘴利,蛊惑人心,凤招喜欢听你唱这一出,原不怪他。”
谢远春心道,当然不怪他,怪只怪你自说自话,从来说不到他心坎上。他觉得有些疲倦,起身对彤无涯拘了个礼:“如若公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我这就走了。”
彤无涯冷声道:“不急着走,我还有个礼物送你。”
说罢他长袖一甩,一个大箱子随着袖风从角落里滑出,恰恰好停留在谢远春脚边。谢远春看看彤无涯冷漠的侧脸,暗叹一口气,没有多想,便掀开了那三尺来方的大箱子。他不经意地往里面看去,这一看之下,却叫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箱子当中,竟是装满了齐脖而断的头颅。谢远春只一眼就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彤无涯转过脸来,冰雪般的脸上,艳丽红唇微微弯着,勾勒出一个冷淡而轻蔑的微笑。
谢远春再低头去看,再看之时,他便发现,那一张张扭曲狰狞的、已近腐烂的面孔,居然是他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南州边陲的乡民。谢远春每年到封魔大阵,去往白草原的路上,都要去他们乡中盘桓一阵。
这一乡人都是不修仙论道的平凡人,剑修大多御剑,来去匆匆。一行人里只有谢远春往往跋山涉水,在乡中做客。他们喜他性格明朗,又慕他是个会飞会法术的“仙人”,常留他夜宿做客。
乡中小孩儿最喜缠着他。他初来时有些孩子还不足月,来的多了,那些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到后来成了青涩少年,谢远春则年复一年,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每来时,少年们便不去读书,向先生告了假,在他那客房里,拥着他要听那些仙人们的故事。谢远春外出历练最多,便将路上见闻,一一告诉与听。连魔皇凤招的传闻,也对他们讲过,那时候他自己也没见过凤招的长相,只画了自己见过的妖兽魔兽给孩子们瞧。那些少年俱是灵动顽皮,天马行空,从许多妖兽魔兽的形象里各自找出最狰狞可怕的部位,拼凑起来,作了一幅凤招的画像。
乡长已是个七十许的老人,无意中瞧了那画像一样,险些吓得心也跳出来:“乖乖!”
谢远春哈哈笑着:“高阶魔族相貌都与人无异,说不得还生得十分貌美。惑皇高高在上,想来不至于如此奇形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