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重华便起身去了书房。
余下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宁宣半是埋怨、半是好奇地问莱恩,报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让先生看了心情那么坏。
”好像是说北洋那位大总统要称帝,“莱恩有些不确定地道。
先生会为这个不高兴?宁宣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家哥哥——他被重华买下时年纪尚小,其后一直被养在家里。北洋如何,民国如何,于他而言着实感受不深。
“专业人士”宁宪则面沉如水,想起了归国的船上与先生的对话。
这民国……也要亡了么?
书房是莱恩照着重华在美利坚的住处布置的,有着同样占了一整面墙的书柜和两米宽的黑胡桃木书桌,也同样在落地窗前摆了小茶几和扶手椅,用于小憩和会客。
此时,重华便舒适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开了对原身残留意识的压制。
已经不算陌生的情绪翻涌起来,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激烈。
谢伯荪并非天生逆骨,或者家族有什么造反传统。他出生在同治中兴的尾巴上,家有百余亩田地和几间生意兴隆的商铺,能轻松供得起他留洋求学。
可这中兴的景象也没有维持多久。甲午惨败,庚子国变,洋人横行无忌,朝廷颟顸无能,对外战争屡战屡败,屠杀百姓倒是轰轰烈烈。
回忆中最为灰暗的一段,是他往东北访友,出山海关,过吉林、奉天,亲见日、俄在中国疆土上张狂角逐。
他感受到了痛苦,并与那时所有的革命党人一样,将一切痛苦都推到当政者身上。他一度坚定地相信只要推翻满清,这个国家就会好起来。
于是他弃学回国,奔走革命。
拿试管的手握住了枪柄,备受称许的化学天赋被用来发明原料更易得、威力更大的炸药,短衣劲装取代了白大褂成为常年不变的服色。他的身份在军人、革命者、杀手间交替变换,唯有早年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才华横溢的青年教授是一去不复还了。
辛亥年,满清覆灭,如尘如土。
谢伯荪与同志们一样欢歌竟日、痛饮达旦,以为革命胜利了,那些牺牲的人、那些流过的血,终于有了价值。
可当他第二天醒来,却并没有看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他走在民国的土地上,发现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丰收的农民吃不起饭,盖房的瓦匠住不起房,穷人们还在卖儿卖女。
革命者不但没有建立一个能够外御强侮、内安黎庶的强大国家,反而因为中央威权丧尽、各省据地自保,使这个国家越来越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
记忆的最后,绝望的青年在笔记本上写满了“无药可救”,在那个民国元年、万象更新的时节,服药自尽。
重华睁开眼睛,抬手轻拭眼角,然后看着指尖晶亮的水渍发起了呆。
这副身体中残留的意识,在这一次爆发之后,终于彻底消散了。
——明明早已认定这共和如梦幻泡影,却还是会在梦碎之时,痛彻心扉。
经历了那么多的红尘离合,尤其是……在黎决然选择以命还命、两不相欠之后,重华已经不像初时那样轻视情之一字了。但如此被他人激烈的情感所影响乃至裹挟,也确实是不同寻常的经历。
习惯性的,重华的思绪不断延伸,几乎要开始思考“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之类的哲学命题了——如果不是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
“进来。”
宁宪先探了个脑袋进来,见重华面无表情看过来,心中就怯了三分。
他向边上挪了挪,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越过他,哒哒哒跑向重华。
“喵~喵~”
小猫咪无所畏惧,甚至还使劲儿地拿脑袋蹭重华的小腿。
重华莞尔,伸手将它捞起放到腿上,轻轻挠着下巴。
小猫咪惬意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先生,”见重华露出笑来,宁宪就松了口气,走到他身旁蹲下,“需要阿宪去杀了那个大总统么?”
重华低头看去,青年乌亮的眼睛诚挚而恳切。
让先生不快的人,就应该从世界上消失——这是宁宪做事的信条。
但,若是杀人有用的话,以谢伯荪化学天才手搓炸药的本事,又何至于无望自尽?
重华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惆怅。他曾经指责黎被凡人的执念影响,如今却轮到了自己。
抛开这个念头,重华看着宁宪的眼睛,温声道:“你拿我的帖子,去找一个叫吴焕卿的人……莱恩应该知道他在哪。”
“他昨晚说,他要去滇地参加护国运动。你代我去吧。“
宁宪怔了一下:”先生……“他顿了顿,低声道,”先生觉得他们能成事?“
“帝制么,推翻了就是推翻了,没见有哪个国家能复辟的,”重华淡淡道。
“阿宪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