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黎隔三岔五还会收到江南传来的消息。沈霖没有撑过这一年,也亏得重华送十一娘回去的及时,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临死前,沈霖过继了一个嗣子,行十九,据说是十一娘在族中挑中的。黎没有多查,听得殿下没意见,也就同意这十九郎袭了沈霖的爵位,另给十一娘封了一个县主——算是朝廷恩恤大臣,也不是太出挑。
传旨的是冯青,顺带问了重华是否再送十一娘入京。虽说冯青有那般劣迹在前,但黎生怕旁人会错了意,还是派了他,仔仔细细叮嘱是请示,若是沈侯另有想法便听沈侯吩咐。
出乎黎意料的是,十一娘入京了,却是沈霖那个嗣子护送的。冯青私下寻了乐容,好说歹说,才问出来殿下打算南下泉州,是要扬帆出海。
——在陆上尚且行动不便,海上风高浪急,又是何必。
黎在脑海中转了劝谏的念头,又想起来今时今日,自己没有任何身份去进忠言了。按下心头泛起的细细密密的涩意,他下旨命当地市舶司尽力配合吴兴侯。
光Yin荏苒,物换星移。
自重华迷上了出海,陆上的事儿便越发不管了。流丹早就失欢,乐容要跟在身边掌总,沈氏商行的买卖,最后竟然交给了沈十一娘一个小姑娘。
所幸沈十一娘担得起来,又有当今圣人多方照拂,生意倒是做的越发红火。与之俱来的,却是小姑娘本就被重华拔高了的眼界几乎要突破天际,说亲越发难了。
小姑娘倒是不在意,每天走走自家店面,查查帐,听掌柜们倒倒苦水;闲了便埋进书房捣鼓六哥哥自海外得来的新鲜物什,琢磨着能当什么用处、又能卖个什么价钱,日子过得也是非常充实——据她本人说,比跟各府小姐夫人们尬聊些家长里短要有趣多了。
黎瞧着这光景,只好着力栽培沈十九郎,也让小姑娘未来有个帮衬。这小郎也算争气,沈家历来是清贵文臣,他却从了军,在与吐蕃的连番大战中颇攒了些功劳,已是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唯一的问题,便是与雍王来往过于密切——黎闻着那股子狗粮味儿,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昌平十六年,夏,长安。
黎半夜自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依旧是再熟稔不过的帐顶。
不,有什么不一样了。
“……圣人?”
外面传来冯青低声呼唤,黎心里咯噔一下, 猛地掀开床帐:“什么事?”
“圣人,江南急报,”冯青低声道,“明州濒海大风,海涛败定海县堤二千五百余丈、鄞县堤五千一百余丈,漂没民田。”
“吴兴侯,吴兴侯现在在哪?“黎急促地问。
”沈侯出海未返,应该没有那么巧……圣人!圣人!“
黎头脑中嗡嗡作响,忽然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自己依旧不堪一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可以安安稳稳坐在大明宫中,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殿下有用的——他大权在揽,便无人敢对殿下不敬;他励Jing图治,殿下所看到的人世便能多几分祥和。
他将殿下培育的新种推行四方,他按照殿下的策略开拓江南,他护着殿下创办的商行周游天下,他送殿下设计的海船扬帆远航。他做一日皇帝,这天下便一日是殿下案上的画卷,让殿下能肆意挥洒笔墨,绘就太平盛世。
可现在殿下不在了。任如何盛世太平国泰民安,也再无法博殿下一笑。
巨大的空虚迅速吞没了黎。这世间最顶尖的医者竭力救治、最好的药材流水价被熬成汤药,他的生命依旧在一天天枯萎。
黎还活着,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殿下刚刚离开,或许还没有走远,他不能让殿下看到自己这般没出息,寻死觅活凄凄惨惨,十足的弃妇模样。
在心腹侍臣们看来,这时候的圣人反倒有了一点人间君主的样子——在生命走向终焉的时候,歇斯底里地想要多活一些日子。
他苦苦撑着,直到群臣从圣人突发恶疾的噩耗中缓过神来、开始习惯在空无一人的御座下召开每日的朝会,直到雍王度过了最初入主东宫的兵荒马乱、终于有了储君的模样,直到当秋风起黄叶飞,才释然撒手人寰。
山陵崩弛,天下缟素。
此时,距离重华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也不短。在黎想来,殿下肯定已经回了天庭,或许已经前往下一个世界,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而他则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浪迹诸天世界,追寻飘渺的大道。
可当他恢复神躯、踏出界膜,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殿下的云舟。
黎怔愣良久,心中不自觉地燃起再见殿下一面的渴望,但到底没压过畏怯。
他屈膝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便起身欲走——他真的怕极了殿下厌恶的眼神。
云舟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