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重华身边的人都是黎送去的,但那并不意味着,黎能对重华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事实上,只有在殿下遇到麻烦,或者缺什么东西时,黎才会得到消息。
——就像他一直给乐容灌输的,他只是一个教导师傅,殿下才是主人。这世上又哪有奴仆会向教导师傅报告主人的衣食起居的?
这是黎给自己划下的一条线,现在看来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不言而喻,殿下能准许他继续跟着服侍,可见这样的分寸把握是让殿下满意的。
坏处么,就是把人放出去之后,黎就很难管束了。比如说乐容,在殿下的宠惯下,大概已经把在他那儿学的规矩忘得七七八八;又比如说眼前的易老爷子,没看顾好殿下的身体,竟然也说得理直气壮。
“慧极必伤,沈侯是心血耗损,非药石可医。”
黎当然不接受这个理由:“那朕要你何用?”
话语中压抑的沉沉怒火却也没有吓到面前这个人老成Jing的家伙。
“沈侯若能不碰纸笔,不看书,不与农人工匠相见,以山水诗酒声色自娱,再兼饮食调养……康健如常或不可得,Jing神健旺却非难事。”
易昇瞧着养了一晚上还血rou模糊的龙tun,不怎么抱希望地道:“沈侯左右皆承圣人训教,只要圣人令下……”
"这不可能,"黎沉声打断,顿了顿,低声问,“前面那些话你对沈侯说过?”
易昇点了点头,无可奈何道:“沈侯说,若不能从心所欲,长命百岁又有何用。”
黎抿唇不言。
要易昇来说,吴兴侯沈梦溪无疑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病人。
想一出是一出,骂不得碰不得,那都没什么,达官贵人都是这副德性,他自有一套说辞可以应付。
难就难在这位侯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坐一辈子轮椅也无所谓,不举也无所谓,活不过三十也无所谓……这要是别人,哪怕是圣人严令,易昇也敢当场摔了药箱走人——他年轻时就是个暴脾气,老了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这是吴兴侯,而易昇又很不巧是河北人。
昌平六年河北大旱,家乡父老都赖吴兴侯所献的海外佳种存命。得知他为吴兴侯诊病,家中老妻便发了狠话,治不好吴兴侯就不要回家——连恩人都救不了,有何面目自称名医?有何颜面见父老乡亲?
易昇能怎么办呢?也只能豁出去老脸,变着法儿地哄吴兴侯好好喝药。
黎大约知道易昇的心思,其实这也是他放心将殿下的身体托付给这位老爷子的原因。
但平心而论,他其实并没有帮沈梦溪延年益寿的意思,毕竟殿下游兴不见得有那么久。便是真的意犹未尽又天不假年——那换一具身子也就是了。
黎只是想让殿下以沈梦溪的身份活着的时候,能过得舒服一点,不被病痛所扰。
听出易老爷子话里话外都在抱怨殿下太过劳心,他心中就有了定计。
等易昇走后,黎招过心腹内侍,细细吩咐。
他不可能给殿下左右下什么令,但若只是让殿下多加休息,他还是有一点办法的。
延英殿只是个便殿,比不得紫宸殿蓬莱殿那般规模宏大。圣人在此驻跸,哪怕黎尽力削减了人手,原本清净的院落也变得嘈杂起来。
昨天的事虽然重华有意避着人,真正看到黎被打烂了屁股的只有执刑的流丹和负责上药的易老爷子,但乐容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起码他知道,但凡圣人能下得了床,是一定会来向阿郎问安的。
——相隔咫尺都没有来,那就是真的来不了。
乐容自知身份卑微,也没什么被隔绝在外的不满,心中更多的还是惶恐。他想起圣人教训他时曾说过,说不定有一日,趴在刑榻上受刑的就是对方。当时乐容只觉得惊悚,不想竟一语成谶。
又因了这份惶惶难安,他不慎把茶煮得过了,阿郎抿了一口,便尽数泼在地上。
就在乐容簌簌发抖,几乎要以为自己命绝今日时,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奴奉圣人命,问沈侯安。”
那声音十分动听,如风拂杨柳,低回轻柔。
重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乐容只觉得凝滞的空气骤然一松。他无声地喘了口气,也有余力观察这个为自己吸引了火力的好人。
那是一个容貌甜美的男孩子,有着蜜色的皮肤和栗色的长发,如同一块丝滑的巧克力——虽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巧克力”这种食品。
和歌……乐容很快就从回忆中找到了这个人。即使是在圣人的夹袋中,这般秀丽的异域风情也是不多见的。
他们和其他许多同伴一起接受了基础的训练,然后按照各自的容貌性情分别进行更为细致的雕琢,以保证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而最终出现在主人身边的只有自己在内的寥寥数人,让乐容以为其他的同伴都已经被派了别的差事。
却没想到和歌又突然带着圣人的旨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