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得以在兰亭集后又八年方离世, 那是因为他彻底远离王庾之争, 躲到会稽培养子女潜心书法, 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场盛会。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悦,他活得很累, 王琅也能看出他温和面目下隐藏的苦痛,但要说将死亡视为解脱,自己主动放弃, 那又为时过早。
“长豫兄长。”
“嗯?”
“左仆射临终前可有遗言?”[1]
这话本该在殡所问王彬的长子王彭之, 不过王琅和他接触不多, 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讳,便还是问王悦。
“从叔上月末染了风寒, 咽喉肿涩, 甚难言语,后事此前已交代过, 不起坟, 不立碑, 与原配合葬, 皆依其言。”
白幡在风中飘动, 身后细碎的泣声也混在风里。
王悦脸上带着淡淡的戚容, 风一吹,又仿佛是环境带来的错觉,仍如往日温和宁静。
王琅侧目凝睇他神色,过一会儿收回目光,言如敲金击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丰七十二,先父与左仆射却都未迈入耳顺,个中差异,思来令人遗恨。”
王悦苦笑:“曾祖与太保善自颐养,安丰……”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安丰清明晓悟,任情无伤,自是第一等风流开悟,旁人哪得学。”
渡江诸王都是王览一支的后代,太保是王览的哥哥王祥,安丰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览兄弟在魏晋禅代之际享高龄寿终,王戎身处八王之乱漩涡中心,七十一岁遭遇乱兵,亲接锋刃尤谈笑自若,与亲人宾客欢娱永日,比前两者更为出众。
大体而言,王家对养生有一套自己的观点。孝友、宽恕、戒酒、远色、禁赌都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可惜时局日坏,朝不保夕,使人逐渐倾向于放浪形骸,顾不得那许多。
王导自己能够遵守祖训,却从不约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将人压垮,强行约束反而会导致情况更坏,不得不饮鸩止渴。
在他这一代,兵乱、政变、离散、疾疫,年过十六却在三四十岁英年折损的人数几乎过半,寿命超过六十的更是仅有王导一人。
再往下是王庾政斗白热化的年代,史书里只言片语隐晦不详,王琅全无印象,想必双方交锋多在暗处,她这两位兄长首当其冲。[2]
以前忽略不想,是因为王悦与王允之都是绝顶聪明人,行事周密谨慎,有没有她提醒都已周全到极致。倘若真有Yin谋,反倒是她自己身边龙蛇混杂,更容易出事。况且三人各有驻所,事又遥远不可测,多思无益。
如今危险迫近,局势渐明,她心里有了成算,也有意借这次机会于内部取得共识,顺着王悦的话回道:“安丰天姿超然,学他保身却没有他的本事,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本也不值得效法。”
王氏聚族居住,屋宇相连,几人说话间已走到王彬家门口,往右是丞相府,往左是王琅家。
她停了停,没有继续,而是截断话题道:“我阿兄莫约明晚到建康,长豫兄长后日可有余暇?我来招待兄长。”
王悦低头微笑:“我自无不可,倒要山山应允我时间。家母年事已高,不宜Cao劳伤心,早盼着山山携佳婿上门,眼下若无它事,不如便陪家母说些闲话。”
王琅略感讶异,转头看了眼谢安,抿抿嘴唇:“只恐打扰从伯母休息。”
王悦摇摇头,举步回丞相府:“小叙一阵并无妨碍,家母必然高兴。”
乌衣巷原为孙吴禁军军营,自南桁一路延伸至青溪渡口,丞相府占地最广,王悦沿荷塘行廊绕开前堂掾属办公处,边走边道:“方才山山说渊猷明晚方至,我却以为他至多明日午间便能入城。”
王琅微微一怔:“为何?”
王悦不答,看向谢安:“安石以为如何?”
谢安在看荷塘里的枯枝,慢半拍才对上王悦视线,神色轻松:“琳琅顾念兄长,故言晚至,二兄亦念其妹,自不肯浪费一宿于建康。”
王琅与王彬家交往很少,他更谈不上伤感。只是旁人装也会装出悲伤沉痛,他却完全不装,进丞相府也毫不紧张,思维轻盈敏捷,尤胜往常。
王琅对人不如对事敏感,经王悦提点才意识到他的异于常人,不过他的逻辑无法说服她:“路途遥远,舟车不可控,哪能皆如人意,我不过说个约数。”
被反驳的谢安笑了笑,态度随和:“那便赌二兄明日何时入城,我押世子。”
王琅睨他一眼:“我逢赌必赢,但我自然希望阿兄越早到越好,不能与卿赌。”
(肆)
北行入建康,经南篱门,过长干里,见淮水清清,槐柳依依。沿岸飞甍舛互,馆宇崇丽,自孙吴始便为高门鼎贵所乐居,几经战火蔓延毁伤,很快又恢复繁华。
此刻眼前的内城门无疑是新近修葺,遒劲的“朱雀门”三字丹红鲜艳,不见风霜痕迹。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