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庆十四年春。二月阳和,御沟冰泮。初一日,杜太后过午游于内苑,沈太妃作陪。步至保宁殿西之宜春亭,就便此处小憩。
亭四方,绿漆饰之,上下无文采,唯亭顶置之明珠,缀以五色石英,先皇帝昭宗所造也。帝乃自书楣匾,曰“冰心撷玉亭”。又于亭外筑篱作小园,遍植杏树,号之“杏圃”。
昭宗早崩,今上稚龄绍祚,母后杜氏垂帘主政,称圣母皇太后。太后易此亭为“宜春亭”,懿命翰林御书院博士别书题额,旧匾藏之禁库,昭宗墨迹故不可瞻矣。
宫人们已在石案上摆上四样御厨果子,太后南向坐,沈妃东面侍坐,素手亲调汤茶。
此时正值花期,粉杏沁香吐蕊,仲春的熹阳映出一梢花影,堪堪落在亭中的杯盏果盘上。
目光对上那横折花影,太后愣怔了一会,眉间露出些忡忡之色,悠悠道:“姐姐,你可记得我搜寻过的那个扇面么?正熙二年花朝节宫宴上,先帝乘醉拿了个玉柄纨扇,题了一联诗,用了陈后主、隋炀帝的典。我当时便觉得颇不妥,非是好兆!果不久,先帝竟有暴崩之噩。我心下里不疏通,想把那个扇面找出来烧了。可我将宫中御宝清点了个遍,也不曾见着。又密令百官,凡所赐御书画皆收归宫中,不许自留,还是全无所获。又下旨,凡有先帝宸瀚御笔流落民间者,皆须送官,士庶上下不得私藏,依旧没个踪影。”
说到此处,太后沉沉叹了口气,傥然道:“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近来不知恁地,又总在心里浮现出来,突突地不安,怕又要出什么事。”
沈妃眼中倏忽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稳稳地奉上茶盏,温言劝慰道:“皇城偌大,偶有遗失也是难免的。况宫中早些年时,屡有回禄之患,那扇面存世与否,也难说了。而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知圣人之德,顺天应人,吉星高照,何必过忧?”
杜太后虽是昭宗元妻,年纪却要比沈妃小上两岁。沈氏原是宫女出身,遭际先帝于龙潜之时,及昭宗登大宝,承恩宠异,位正淑妃。
为着这份殊遇,杜氏做皇后时便对沈妃道一声“姐姐”,沈妃未便矜骄,素来恭持卑礼,言必称“圣人”,无纤毫之僭越。昭宗上仙,杜氏为太后,沈妃愈加竭心奉事,宫阁内外,颇得其力,遂引为心腹,进位贵妃,宫中之人呼之“太妃娘子”,又谓之“沈内相”。
太后听了沈妃的话,目色窈然,未做言语。接过茶盏,只小抿了一口,便放下,眼神飘向亭外繁花掩映下的晴空,道:“天气渐暖,迩英阁经筵也该开了,官家如今正当少年,是力学之时,切不可旷废。合选儒臣进讲,令太史局拟个日子,早早定了吧。”
沈妃颔首道:“圣人说的是。”又微微笑道:“妾听闻,官家务学极勤勉,不待迩英经筵开,亦日赴资善堂习读,寒暑不辍,甚可慰哉。”
太后终于也笑了起来,道:“你总爱夸他,怪不得他跟你这个‘二娘娘’比我这亲娘还要亲呢。”说完,又慨然道:“我这孩儿的性子,确然与他爹爹不同。”
杜太后口中的“正熙二年”,正是先皇意外崩逝之年。时皇长子赵钧年仅两岁即帝位,上大行皇帝庙号昭宗,葬永章陵。次年正月改元更庆,太后称制,于今十四年矣。
此时,沈妃口中“勤勉务学”的今上官家,十六岁的赵钧,正第一次站在京城繁闹的街头。
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耳畔是交谈声、吆喝声、嬉闹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哨声、鼓声,一路上彩旌招展,街衢两旁的货摊琳琅满目。当这些充斥着他的视听,惊奇下的兴奋很快消弭了偷跑出宫的提心吊胆。
在赵钧自幼的记忆里,皇宫禁内,从来都是肃穆而寂静的。空阔的跸道,巍峨的大殿,无人敢高声言语,连呼吸都要克制。
他平日所能常见的群人集会的场面,是每五日一次的百官大起居。垂拱殿外的净鞭响彻三声,文武朝臣按班列队,以紫的、绯的、绿的、青的服色区分差等,个个躬身垂首,整齐划一。而他像观宇中供奉的一尊泥偶,远远地端坐在半卷起的金帘后,接受百官的朝拜。
今时眼前喧嚣纷然的景象,赵钧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可以那么近,“人间”触手可及地鲜明了起来。他可以不用再时刻修持威仪的姿态,人们在他身边也不再总是那一套标准样式的言语行止。
自古帝王皆称天子,以别于凡夫。可是说归说,谁都清楚,皇帝也不过是爹生娘养,rou体胎胞,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是和所有人一样的普通人。
且当赵钧目不暇给地对着周遭的行人市集出神之际,与他一道的赵锡却在旁笑道:“这些个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事,今日难得出来,我带大哥去个好去处。”
昭宗英龄早殂,未能广育皇嗣,止有皇子、皇女各二人。今日与赵钧同行的赵锡,乃昭宗次子,与赵钧同年,只比他小了半岁,已推恩封了芮王,宫中称“二大王”,其母贵仪林娘子是也。长女今封崇国长公主,沈太妃位,次女明德公主,故婉容郑娘子所出,今养在林娘子阁,皆未出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