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反应。
但这居然起了点作用。
我突然想起来,我是一个仿生人。仿生人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于是我用这具身体的编号替代了原本的名字。
听起来似乎很蠢,又很复杂,还充斥着矛盾,对吧?但人们不该为此感到奇怪。
平心而论,男人的外貌并不如何精致或讨人喜欢。人们一般亲近忠诚的大狗,避开野性难驯的郊狼,更何况这个倒霉的家伙才遭受了囚禁与折磨
就只是,轻轻地吹了吹,连他的眼睫都没有惊扰,不会比来时拂过我手背的呼吸更重了。
我改变主意的,正是这个男人周身所维持的这种异常的平静。
……噢,我可能是想说,离奇。
04
我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然后把手从他的面前移开,放到自己的胳膊上。那对灰月光似的眼珠自始至终都冷淡地凝视着某一处空气,没有分给我半点余光。
重点就是那个人类。
“……HW-42,很高兴认识你。”短暂的思索在细微的停顿中消散,我朝他伸出一只手,并把话接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反应。
我抽了一张消毒巾,往上面喷了点儿药剂,弯腰去擦他的脸。
所以这个我熟。自投罗网,飞蛾扑火,这一向是他们的好招。可你能从囚室里的男人身上看出什么虔诚?他漫不经心,不激烈,也不软弱,不恐慌,也不愤怒,甚至不担心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不过他多半也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仿生人的手中,这个我可以肯定。
如果一定要安慰自己的话——这很好,至少不会为我的工作增添阻碍。
说到哪儿了,重点?当然了——
有一道鞭伤落在眉骨上,差一点就划破了他的眼角。男人身上的伤口在清理干净并喷过药之后很快地结了一层硬质的膜,那看上去没有感觉,但我无法判断快速愈合的抽痛是否真的被药效抑或他本人的忍耐所镇压。
他们是这么自称的。
我盯着他微卷的黑色短发,心想瞧,多么温驯的动物哪。有着撕裂皮肉、扯断肢体的力量,反倒活像一头小憩的羔羊。
冷静下来想想,单身二十年,突然在陌生世界里多出一个成年男人要养,还挺刺激的。
分配给我的人类是装在隔离箱里送来的。
——我。
我买了伤药和绷带,并按照系统资料里给出的数据——说真的,这也是除了影像以外唯一有点实际用处的东西了——挑选了几件适合男人穿的日常衣物。
这类人不常见。空虚是他们扎根萌发的泥沼,疯狂是他们汲取养分的温床。他们扭曲地逐光生长,直到自燃殆尽,竟还以为自己终于被光灼烧。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我宁愿被活着啃掉眼球也不想看到的,那么上述的一幕足以排进清单前列。可惜过去的环境堪称为他们量身打造,即使不至于频繁接触,我也没少跟他们打交道。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这同我预想的场面没有出入。我拆掉箱子的连接处,半跪下来解开他四肢和项上的拘束带。男人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手背,如同荒野上静悄悄的秋后的风。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对我的动作不作任何回应。好在此前我已经见过他不为所动的模样,不必为此感到意外或担心,只需要继续按照预想的流程行动,尽量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把人抱起来放到卧室床上。
我悬于上方,看着男人被我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的面容,出于某种未能解析的缘由,低头朝他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痛吗?”
资料没有记录他是如何成为了仿生人的所属物。仿生人觉醒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十三岁到二十七岁,这十四年里可供排列组合的遭遇太多了。倒不是说我有多好奇他的来历,只是他看起来既不像被仿生人圈养的宠物,也不像被仇恨或利益添柴加火驱使至今的人类反抗军。一定要加以评判的话,倒是能从他身上抽出一丝殉道者的踪迹。
“你好。”作为相处的开端,也许没有反应的反应已经称得上不错。我替他调整了一下枕头,试图让他皮开肉绽的后背避开大面积的布料接触,顺便自我介绍道:“我是……”
我的人类。
他没有反应。
我打开箱子,一米八出头的成年男人屈膝抵在胸前,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乎没有动静。
“我需要一个对你的称呼。”我抱着双臂,自上而下打量着这具横陈于雪白床单上的成年男人的赤裸躯体,并从这场僵持中收获了自被压住的伤口下缓慢晕开的几处斑驳血污。好吧,好吧。我在继续保持适当距离还是按计划为他清洗上药间不做犹豫,选择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拿起一瓶清理用喷雾开始处理创面。
希望他打算杀死下一个仿生人主人的念头不要太强烈,不然我今后的日子可能很难再睡个好觉。
他不适地觑了下眼睛,冰冷的瞳孔审度地盯着我。
这就是人类。